站在風裏,背後是風吹不進的僵滯小木屋。


    “老溫……”


    “嗯。”他的聲音很溫柔,卡朗的山很近,樹葉沙沙聲很近,往日他抱著她在草原打滾的畫麵很近,唯獨他的呼吸很遠。


    她隔著電流,好像可以聽到,又好像隻是幻覺。


    “想我了啊?”他玩笑,化解兩人之間難掩的沉鬱。


    她嗯了聲,說道:“還好吧……”


    那邊笑著罵她,說著見她準備怎麽斥責她的話,而她的眼淚落個不停,不說話,努力的掩蓋發抖的自己。


    商漁的電話打來時,章晚閉了閉眼,清楚的聽到命運對她下的最後通牒。


    “姐姐,我聽說溫舟勍回去了,我……可以回雲城了嗎?”


    為了不露餡,她也藏了很久。


    彼時,章晚剛陪章姝從醫院回來,化驗單上的字跡讓她沉默了一路,電話響起的時候,她打開車窗,呼呼的風聲讓她得以呼吸。


    她看著遠處的小木屋,車向那裏開,她如逆水行舟,越來越遠。


    車窗的呼呼風聲裏,她說:“嗯,你回去吧……”


    溫舟勍的電話已經打瘋了。


    幾十個電話後麵是不停冒出的短信。


    “回我電話?你到機場了嗎?”


    “人呢?大漁,我還在等你。”


    “你改時間了嗎?接電話。”


    “下飛機了聯係我。”


    “商漁,接電話,有什麽問題先接電話。”


    “乖,我不罵你,先接我電話好嗎?是不想這麽快回來嗎?”


    “有什麽問題幹脆不接電話這種做法不是我們聰明大漁會做出來的事。”


    “再不接我真生氣了……”


    “大漁……”


    “不想接電話就不接吧,先休息,明天我去找你。”


    “還沒回來也沒事,在卡朗養馬遛狗,我明天飛機回去接你,順便拜見嶽母一下~”


    他很少用波浪線,章晚知道,他其實沒那麽自信,可能冥冥之中他也覺得不對勁,又覺不出哪裏有問題,他的波浪線,看得她心口長滿了倒刺,呼吸一下便刺痛無數回。


    手裏的化驗單鋒利如刀。


    站到小木屋裏,章姝就開始收拾行李,“死心了就跟我走,難不成你想讓人親自趕咱們走,還是你想讓索南被所有人唾棄。”


    章晚不知道,為什麽她成了傷害別人的劊子手。


    左手的手機不停地響,右手的化驗單讓她呼吸困難,眼前是章姝走來走去在收拾東西。


    “給……給我幾天時間,我要回去看他。”她艱難請求。


    “幾天有什麽用,真想他我們就一起去啊。”章姝說。


    章晚麵無表情看她。


    章姝嘲諷的笑,“還不是嫌棄自己媽得了艾滋,不敢帶我見他?我養你這麽大,沒良心!”


    章晚像是迎頭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努力這麽久長大,在她一個又一個夜不歸宿的夜晚在陌生漆黑的房間睡覺,沒有可以熟絡的朋友,連讀完書的錢都沒有,她這麽辛苦的讓自己長大,為什麽到頭來還是成了沒良心的人。


    欺騙甚至背棄溫舟勍,她沒良心,拋棄得了艾滋病的生母,她沒良心。


    如果沒良心能活的痛快,沒有又如何。


    給溫舟勍打去電話的時候,她想,她就是沒良心。


    她又窮又沒文化,不姓商還母親艾滋又如何,他說了讓她給他打電話,他說了的。


    電話響通時,那邊傳來陌生又年邁的聲音,“不好意思,少爺喝醉了,你有什麽急事嗎?”


    電話一直響,不然管家不會隨便接電話。


    章晚所有的話都啞在了嘴邊,她讓他難受了吧……不然他怎麽會喝酒。


    她這麽幾天不接他的電話,他一定很生氣吧。


    叫商漁的人已經回去了,他找到的話,會不會就不那麽生氣了,應該也是氣的,但應該不舍得發脾氣,他會當做沒事人一樣跟她開玩笑。


    她們一模一樣,她有意無意模仿商漁,他應該認不出來吧……


    而且,那個人叫他……


    少爺。


    章晚耳朵嗡嗡,看著眼前潦倒像走屍一樣的女人,她才一瞬間恍悟過來,她和溫舟勍隔著的不是八百公裏的距離,是她再也無法邁過去的每一步。


    倉皇掛掉手機,商漁坐在凳子上,抱著一張薄薄的化驗單,顫抖著肩膀哭了。


    章姝頓在那,臉色蒼白難看,“我都不怕死,你哭什麽。”


    凳子上的人哭的渾身發顫。


    章姝手指慢慢哆嗦著指向她,聲音羞惱,“你走!你走!我不要你養我!你不想管你就走吧!”


    沒有人比章姝更清楚,章晚在冷心冷肺這方麵有時候多像自己,哪怕她看著親生父親離開,看著自己連學都上不了,看著自己母親墮落荒唐,她連個眼神都懶得給過來。


    這樣的人,此時哭的好像隨時會昏過去,這讓章姝胸口忽然竄起一陣大火,推她,“你走你走!我不需要你哭成這個樣子!想走就走!不用害怕有我這麽個累贅,馬上我就能去死了。”


    走?往那裏走?


    那聲少爺把她從夢裏驟然叫醒,她忽然覺得自己傻得可以。


    她不姓商的,難道她忘了?


    她去找他,怎麽解釋這一切的一切。


    難道商強仕會放過她,是不是還要他來幫忙。


    她去找她,隻會帶去無盡的麻煩。


    三個月的溫情,又能維持多久。如果那些往日快樂被掐死在拆開的謊言,惹出的麻煩以及懸殊身份帶來的不盡痛苦中,她寧願這場荒謬的故事戛然而止在一個春風飄向西方的早晨。


    她含淚站起來,身體還在疼痛的抽搐,發白的手指顫巍巍指向木屋窗外的遠處,透過那蒙上了灰塵的玻璃,她指向遠處羊圈裏的一頭小羊。


    “好,我答應你。”她對章姝說:“我跟你走,但我要帶著她。”


    卡朗的流言蜚語,就這麽截止在了一個可怕女人,可憐女孩,以及一頭羊的離開後。


    那麽糟糕的病,村民們說起來都是滿滿的嫌棄,不用章晚再三交代,關於她們的存在,像是消滅害蟲一般被抹掉。


    章晚跟著章姝漂泊不定多年,怎麽想得到,她還沒白發蒼蒼,垂垂老矣,兩人又狼狽回了溱溪,一個家庭由此四分五裂的原點。


    前兩年,章姝的艾滋病將她折磨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婆子,沒了往日體麵後她時時都在發瘋,病痛的折磨更是讓她不成人形,章晚單是應付她已是身心疲憊,同時還要養活兩人活下來,此外還要應對街坊鄰居的冷言冷語,諸多揣測白眼和避之不及的嫌惡,她幾乎病倒在章姝之前。


    章姝死的時候,皮膚被她抓得紅爛,還沒死已經麵容恐怖。


    章晚因為給她喂藥,身上帶著難捱的味道,那段時間,在街上連飯也吃不上。


    她可是天天接觸艾滋病的人,萬一被傳染把我們也傳染了呢。


    溱溪的人這樣想,如果不是對方根在這裏趕不走,她們不會允許這對母女留下,平日裏沒少冷嘲熱諷,沒想到那個女孩年紀不大,心性倒是堅韌,在這樣的嫌惡環境裏,竟然還能生存下來。


    好在艾滋病人,沒多少好日子可活。


    章姝死了,死的悄無聲息,那天章晚剛出海回來,拿著前兩天剛做的化驗單,一再對菜市場的人重複自己沒有被傳染,自己撈的魚可以遠遠低於市場價廉價賣給他們,然後她拿著勉強糊口的錢回到家時,狹小的房間裏空氣不流轉,滿滿的腥臭味。


    章姝死了,床單是一灘腥黃,是她死後不體麵的排泄物。


    章晚麵無表情的買壽衣,給她擦洗,聯係火葬場,不用放水晶棺因為沒人拜訪瞻仰,很快便火化下葬,兩天時間都用不了。


    然後她拖著累到隨時要暈倒的身體回家,在沙發上沒日沒夜的睡了整整一周,餓醒吃飯,然後接著睡,像是要把這兩年打工、養病人,隻為活著而缺了的無數覺通通補回來。


    一周後,她打掃房間,拉開窗簾,海邊溫暖的陽光照進了這個逼仄狹窄的房間。


    她走出家門,走街串巷,大聲說那個艾滋病女人死了,揚著手裏的化驗單,“我沒有艾滋,我做漁女本事很好,哪家店鋪招小時工,我隨時有空,無論是飯店、清潔工、外賣,我都幹。”


    很快,溱溪大街小巷都知道,那個死了媽的年輕女孩,眼裏隻有賺錢。


    可憐她高中文憑都沒有,隻能掙點薪水低得要命的活。


    但是她勤快,不偷懶,幹活積極,都愛找她,誰讓她忙起來吃飯睡覺都顧不上,老板很喜歡。


    章晚的第一個快遞點開起來的時候,還向銀行貸了債,省吃儉用攢了一年多的錢一下投了進去,知道的人怕得要死,問她怎麽敢。


    章晚顧不上解釋便要去送貨,隻說:“我缺錢。”


    錢能生錢,但除非你是大錢,一個小快遞點,又能生多少。


    章晚第二個快遞點和第三個電競網吧開起來時,已經是又用了倆年半時間後了,那時候輪到她請小時工,隻是她當了店鋪老板,還是忙的昏天暗地,沒日沒夜。


    她那極具威脅的母親死了後,因為她勤快,嘴甜,聰明能幹,溱溪喜歡她的人越來越多,也都知道她是踏實的人,年紀輕輕都能拚命給自己掙出幾家店麵,即便如此依舊點燈熬夜的忙著掙錢,接著籌劃新鋪子,哪裏地理位置好,做什麽更掙錢,街坊都是唏噓不已。


    六年時間,那個養著一個佝僂艾滋病人,自己飯都吃不上,累的差點半條命都沒了的女孩,讓自己成了溱溪人口中的小老板。


    小老板愛錢如命,什麽都不喜歡,就喜歡掙錢。


    哦,不,她除了錢,還很喜歡羊。


    在溱溪這個家家戶戶都捕魚為生的地方,她頗稀罕的養著一頭羊,結果也不是為了賣或宰了吃,當寵物似的養了起來。


    整日裏忙起來家都不回,直接在大貨車裏睡覺的人,雷打不動的是傍晚坐在溱溪碼頭發呆,有時候抱著一頭羊,摸著她的頭,喃喃的說著“溫溫”。


    溫溫?


    真是個怪名字。


    溱溪人看不明白。


    章晚守著這一隻叫溫溫的羊,穿過生死別離,在溱溪碼頭的一個個黃昏裏,等著去見那個名字裏也有溫的男人。


    同時,也無人知曉,那個堅強能幹到讓溱溪男人都自卑焦慮的年輕女孩,曾經喜歡一個又一個晚上,窩在狹窄的廁所裏,對著有泛黃裂痕的鏡子,一遍遍說我喜歡你。


    手裏那張男人的側影偷拍圖,已經隱隱發黃。


    後來,家裏沒人了,她的生活完全搬到了一個又一個店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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