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眼能見陰陽,血也能通陰陽。”


    [這要是在外麵,一絲兒仙元力就行,哪用得著求別人,啊不,求妖。]老龍懶洋洋道。


    被“求”的妖還在猶豫呢。


    她有點怕痛。


    作為一隻柔弱的菟絲子,她十分十分之…怕疼。


    之前為了結契,她算完全豁出去了。


    可現在契已結完,她本性就冒出來了。


    扶璃撒嬌地道:


    “能不能不放?這麽多血,很疼的呢,你們想看什麽,我給你們複述呀。”


    聲音也嬌嬌軟軟,像清甜的甘露。


    “扶璃。”


    沈朝雲隻叫了兩個字。


    扶璃一對上沈朝雲的眼睛,立馬就慫了。


    好凶哦。


    等以後成了好朋友,她一定…


    扶璃一邊放血,一邊夢想著沈朝雲將來給自己端茶倒水打扇子,隻覺得放血的疼似乎也輕了許多。


    草木妖的愈合力是很強的。


    尤其扶璃現在和沈朝雲結了契,那愈合能力就更強,血放完,她手腕上的傷口幾乎就愈合了。


    連老龍都忍不住讚歎一聲:


    [臭小子,你因禍得福啊!]


    去哪兒撿這麽個有輪回眼、長得好看、又會撒嬌的美人呢。


    他都快羨慕得想重新投胎了。


    沈朝雲卻隻是將劍尖往地上那圖中一插,立掌捏了個決,隻見那浸滿了血的圖案騰的一跳,就跳到半空,被沈朝雲用劍尖一點,騰的往前飛,最後,飛入溫生眉心不見了。


    於是,扶璃就見到了神奇的一幕。


    原來還和霧一樣若隱若現的溫生,在那血圖進入眉心後,身體竟開始凝實,一點點由淡轉濃,最後,站到了眾人麵前。


    他臉色褪黃,一身青衫,頭戴書生斤帕,當真是一副謙謙君子、清秀如竹的模樣。


    “黃良玉?你是黃良玉?!”老村長卻跟見了鬼,指著對方道,“不、不對,你、你不是在京裏做官麽?怎、怎麽…死了?!”


    那骷髏愣愣地看著:“黃良玉?你死了?”


    她問。


    溫生眉間的迷惘已經散去。


    “原來我才是黃良玉。”他看向沈朝雲,一雙眼溫柔又清明,“謝謝仙士老爺。”


    他又看向佝僂著背的老村長:“抱歉,大伯,因我之事,連累村裏了。”


    “你怎麽死了啊?”


    老村長不解,揩著淚問,雖然他對小黃生放妻的行為不滿意,可他們黃家村難得出一個考取了功名的,怎麽就死了呢?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女骷髏頸間的綢帶不知什麽時候解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黃良玉麵前,就這麽仰著一張骷髏臉歪看著對方,過了會,咧開嘴笑起來。


    那模樣實在可怖,就像是恐怖故事再現,每一個看到的人都得做噩夢。


    可黃良玉卻避也未避,一雙眼安靜又溫柔地看著她:


    “窈娘,”他道,“好久不見。”


    女骷髏又咯咯咯笑,拍手,骨頭架子啪嗒啪嗒:“死得好,死得好…”


    她好像隻會說這一句。


    黃良玉卻隻是看著她,半晌,伸手去觸碰她的臉,女骷髏躲開了,咯咯笑:“死得好,死得好…”


    扶璃看著,不知為何,心有點難受。


    骷髏沒有眼淚,女骷髏幹涸著一雙黑洞洞的窟窿,說那“死得好”時,她竟看出來點點的淚意。


    轉頭,卻見沈朝雲提了壇子過去,對黃良玉道:“既知自己是域主,就解了域吧。”他道,“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莫攪了活人安寧。”


    “是極。”黃良玉點頭,“隻是我有個請求。”


    他道:“這域中所犯都是我一人所為,仙士若要清算,請算在我一人頭上,窈娘無辜…”


    從黃良玉出現後便落了地的村人中,有人突然不忿道:“她如何無辜?傷我家畜,夜夜尋我村人拜堂,今日更是…”


    “此際都我之錯,”黃良玉一揖到底,青色長衫被風吹得飄了飄,“窈娘不過是被我所累,我黃家破屋一間,另荒井三尺處下挖,還有一些金銀,便分與眾人。”


    村民們麵麵相覷,隻是看著他們村出的後生這般,卻也沒人再言語。


    場上一陣沉默。


    黃良玉說完,便轉過頭,繼續對著沈朝雲道:“勞煩仙士為她超度,來世投個好胎。”


    沈朝雲拒絕了:“抱歉,天道清算,非我所能幹涉。”


    黃良玉怔愣良久,說了句“罷了”。他又朝沈朝雲和扶璃深深作了一揖,走到女骷髏麵前:“窈娘,我來接你了。”


    一直念叨著“死了好”的女骷髏聽到那接字突然抬頭:“你為何才來?”


    她道:“我一直在等你。”


    女骷髏的臉隨著這一句竟漸漸恢複正常。


    杏眼桃腮,靈動可愛,她披著紅嫁衣,梳了婦人髻,紅著眼看麵前的書生:“我埋在井裏的時候,就想通了,你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沒辦法回來,才叫我嫁人的,對不對?你還叫我珍重呢。”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左等右等,等到石榴樹都枯死了,你都沒來,你為什麽不來?”


    書生替她擦淚:“對不起,路很黑很遠,我走迷路了,迷了好久的路。”


    他聲音溫柔極了,女子呆呆地看著他。“我還做了錯事,”她道,“我恨你總不來,就把村裏都折騰了一遍,我說你負心,便想你會出來反駁我;我抓人拜堂,便想你會跑出來罵我,說我隻可以嫁你,不能嫁給別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可你總不來出現…現在你來了,可我情願你不來…”


    書生摸摸她的腦袋,和兒時一樣:“莫哭,窈娘莫哭。”


    “我不哭,我不哭,”她說這邊不哭,卻淚如泉湧,“你怎麽也死了呢?”


    書生想,是啊,他怎麽死了呢。


    他還記得她嫁他時頰邊的紅暈,還記得她收他情書時的嬌羞,還記得他們一起種下樹,發願生第一個孩子時要去石榴樹邊還願。


    他們還有那麽多關於未來的設想沒實現,他們還要兒孫滿堂,共白首的,他怎麽就在上京路上,病骨支離,撒手人寰了呢?


    他怎麽就這麽死了呢。


    書生記得,他在路上走了很久。


    一年,兩年,三年……


    他走了好久,一路走,一路忘,走到村頭,就什麽都忘了,可還記得要回家。


    可家在哪兒呢?


    他也忘了,在這孤魂野鬼似的飄。


    窈娘問他怎麽就死了呢,書生隻一句:“淋了雨,一場風寒,起不來就沒了。”


    他說得很淡,可窈娘又哭起來。


    她不知道怪誰,該怪雨、怪自己、還是怪他不當心?可又好像什麽都怪不著。


    窈娘哭了很久,書生陪著她,直到所有的淚都哭完了,才朝她伸手:“該走了。”


    窈娘看看他,竟露出剛成親時的害羞表情:“好。”


    她將手放到他手裏。


    兩人手牽手走到了石榴樹下,書生朝沈朝雲伸手:“仙士老爺,請將壇子給我。”


    扶璃看看沈朝雲,原以為他會拒絕,誰知他隻是看了眼書生,竟真的將那壇子交到了對方手裏。


    書生緩緩撫摸著這壇子上的裂縫:“我叫溫生送來一封放妻書,還有便是這個壇子,囑他將這壇子埋到石榴樹下,如今…”


    他隨手一拋,灰粉如沙:“就讓它隨風去吧。”


    兩人朝扶璃和沈朝雲做了個長長的揖,而後攜手往外走。


    如沙粉沫裏,扶璃看到場景漸漸變幻。


    窈娘坐在凳子上,穿了紅嫁衣,由一老嫗拿了個紅蓋頭披上,她坐上轎子,顛啊顛地來到了一個掛滿大紅燈籠的房子,她在大堂裏和書生拜堂,大堂裏有酥糖的香氣,有賓客的鼓掌,有聲音在唱: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


    沙粉落盡。


    扶璃安靜了會,問:“這是域主的記憶?”


    “是。”


    扶璃想,倒看不出那溫溫柔柔的書生,才是那真有執念的。


    她突然記起之前聽沈朝雲念的幾封情信,以及他剛進域時他長長的一揖,對她說:“小娘子原諒則個。”


    倒真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呢。


    扶璃突然有些不得勁,這情緒她自己都說不清哪裏來的,隻道:


    “那黃生死得好早。”


    “當是,”沈朝雲道,“凡人性命如草芥,上京路途遙遠,常有病死者。”


    扶璃點點頭,卻突然“咦”了聲,矮身在那沙粉裏要一抽,竟抽出一張紅封紙。


    那紙就和那拋落的碎瓷在一起,隻露出了一角,那紅已經褪淡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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