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的舞姬都是花了大錢從各處搜羅培養的,再加上這新豐酒和小步曲,錢家的宴飲在整個汴京都是出了名的。


    一時場上極之熱鬧。


    “美人,美酒,美樂,人生樂事也。”


    一人打著節拍道。


    沈朝玉的目光卻未落到那妖嬈的舞姬,或琴師的節律上,他似乎隻是來飲酒的,靠著坐席,一杯酒又一杯酒地飲。


    蓮舯郡王也不多話,與他一杯酒一杯酒地碰。


    場上一個身份最貴,一個聲名最盛,兩人喝酒,倒也沒人多打攪。


    錢公允雖然驕奢淫逸、哪點紈絝的毛病都沾,卻也十分懂眼色,並沒有來打擾這兩人,與他那群狐朋狗友一塊作樂,不一會裏麵傳出一堆嬉鬧聲,一人道:“公允,聽聞你前些日子在江南得了個美人,那美人幽若空穀,絕世獨立,不會不舍得讓我們看吧?”


    眾人起哄要看美人,錢公允撫掌大笑:“這有何舍不得?”


    於是叫下人去將人請出來,請出來後,果然是一絕色,纖纖細步,皓齒明眸,穿一輕粉榴仙裙,俏麗如桃。


    眾人問她姓名,答曰“離娘”。


    錢公允正要說話,卻注意到方才那還在安靜喝酒的朝玉公子突然一抬眼,道:“什麽蘺?”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的離。”美人抬眼,一雙秋波明目落在說話的沈朝玉身上,語聲帶了絲羞。


    沈朝玉又垂下眼去,一手把著酒盞,繼續喝酒。


    可這就夠了,傳聞中對大部分女子都不假辭色的朝玉公子,難得關心一個女子的名姓,自然引起其他人注意。


    錢公允雖不舍得這新得的美人,卻更舍不得與朝玉公子交好的機會,他一個眼神,便示意離娘過去。


    離娘款款走到沈朝玉和蓮舯郡王這一席邊,挨著沈朝玉坐下,伸手提了旁邊溫好的酒壺:“公子,郡王,請讓離娘為你們倒酒。”


    “好極。”


    蓮舯郡王道,伸過酒盞來。


    清澄的酒液如細線一樣注入銀色酒盞,郡王飲了一杯,離娘看了眼沈朝玉,俯身過來替他倒酒,抹得黑亮的發髻上茉莉花香滿溢。


    不一會,酒杯注滿。


    離娘抬眸,眼眸如水:“公子請。”


    沈朝玉未動,離娘眼裏就有了淚:


    “可是離娘所倒之酒不合公子意?”


    她是真的美,笑含情,淚帶雨,可沈朝玉麵前卻浮起另一張帶了倔強的臉。


    “新豐酒貴在澄。”


    沈朝玉道。


    離娘一愣,卻像是懂了,竟退出廳堂,不一會,散著濕發出來,她換了布衣,不施脂粉,如一株堪堪出水的芙蓉。


    “離娘已洗去香粉之味,不會再雜了酒意,這樣…公子可能讓離娘倒酒?”她又問。


    沈朝玉業已微醺,挺直的背脊放鬆下來,靠著長案邊,一雙長眸看著離娘半晌,說了句誰也意想不到的話:“我買你一字,如何?”


    離娘眼睛睜大:“公子何意?”


    “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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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寒瓜


    是夜。


    離娘坐在梳妝鏡前, 一下一下梳著長發,錢公允半臥在床,酒意微醺, 嘴裏哼著一曲小調,當目光落到在離娘隱在布裙後的嫋娜身影時,突叫一聲:“離…”似想起什麽,出口的話就變成了:“窈娘,過來。”


    離娘款款而來, 才到床邊,就被錢公允一把拉到了懷裏。


    “錢公子。”


    離娘隻聲不依。


    錢公允捏了她臉一把:“怎麽?不想要我這錢公子, 想要那沈公子?”


    離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張臉在燈下當真是芙蓉含羞,她道:“公子好沒道理, 方才席上明明是你要將我贈予沈公子, 現在卻偏偏來怪我。”


    “是是是, 怪我。”素來在風流場裏過的錢公允當然不會跟一個美人計較, 隻是將人抱在懷裏好生親了幾口, 又調笑著道:“……離字太苦,不如窈字。”


    “…朝玉公子能對你說這番話,想來對窈娘你是有些不同, ”錢公允手一下下撫著離娘的背若有所思道,“可為何…我要將你送他,他又拒絕。”


    離娘躺在錢公允懷中,也想起了朝玉公子那人。


    冠蓋滿京華, 唯斯人如玉。


    自她闔府獲罪, 她被貶入賤籍, 飄零種種, 見過形形色色人,卻唯獨沒見過朝玉公子這樣的,不是因他在滿室華堂裏,一人空飲;更不是那一身的氣度風華,而是他看她的眼睛。


    男子見她,眼裏多藏著□□占有;唯獨朝玉公子看她,那眼裏便像清清淡淡下了一場雪,裏麵什麽都沒有。


    沒有欲.望,沒有占有,讓人心裏安靜。


    所以,當時她想:若跟著的人是他就好了。


    可惜,他眼裏是當真什麽都沒有。


    所以,自然也沒要她。


    他就像隻是趁興來喝一場酒。


    喝完酒,趁著微醺,又踏著月色,揚長而去。


    “有明月在中,群星失色矣。”


    離娘微微失神。


    “我看窈娘這心啊,已經遺落旁處,撿不回來咯。”


    錢公允一歎,離娘伸出藕臂,嘻嘻一笑:“公子說笑了,我這樣的人,哪裏配談心呢…”


    話未完,離娘便被錢公允拉著壓到身下。


    被翻紅浪,鴛鴦交頸。


    一隻銀錫壺被踢到榻邊,銀蓋落到地麵,撒了一地的酒液。


    離娘餘光裏仿佛瞥見夜色裏,一白色身影在月下踽踽獨行。


    她眼裏落下一滴淚。


    ***


    休沐已經過去四日。


    江蘺在褚蓮音的別莊內已經呆了兩日,別莊僻靜,背靠公胡山,曲江蜿蜒在山腳,氣溫一下子變得涼快起來。


    江蘺隻覺得近來縈繞在心頭的那股躁鬱似乎也隨著這風消散了。


    褚蓮音看看她:“阿蘺妹妹,你總算笑了。”她道:“以後可莫要板著臉了,你笑起來這般好看,若我是個男子,必定要娶了你去。”


    江蘺被她說得臉一紅,嘴角的笑就更甜了些,也不說話,隻拿了一雙煙籠紗、霧含水似的眼眸看著褚蓮音,直看得褚蓮音心都酥了半邊,心道:世上怎會有阿蘺妹妹這般可人憐的女子,也不知道將來會便宜了哪個臭男人去。


    一想到這兒,褚蓮音心中就有些不那麽得勁兒。


    這世上的人,大抵分投緣和不投緣兩種,她與阿蘺妹妹大概是前世的緣份,她第一回 見她,便覺得這個妹妹見過的,後來等阿蘺妹妹大了些,那種感覺就更明顯了些。


    江蘺可不知道褚蓮音這一番心理,她正坐在藤編的椅子上,拿小簽子戳了鍾老伯奉上來的寒瓜吃。


    鍾老伯就是這別莊的莊頭,寒瓜也是他種的,就種在別莊靠近後山處,每日清晨鍾老伯就去後山摘一個寒瓜過來,浸到井水裏直到傍晚再提出來——這時的寒瓜便帶了井水的沁涼,入口又沙又甜,一口下去,能驅散一整天的暑氣。


    江蘺很喜歡。


    每到傍晚,她就和褚蓮音一同坐在別莊的院子裏,納涼消暑,吃瓜談天。


    院子裏有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槐樹,風一過,槐花簌簌飄落,江蘺伸手,一朵槐花就飄到她的掌心。


    褚蓮音笑著道:“啊呀,這花兒又飄到妹妹你那去了,我這邊倒是一點不討它們喜歡。”


    她這話說得不錯,江蘺發間、肩頭,甚至裙擺也飄了一點槐花,這些花兒,就跟長了眼睛似的,誰也不飄,就飄江蘺一個人。


    在旁邊替他們打扇的央翠笑著打趣:“依我看啊,表小姐就是傳說中的花仙轉世,否則,這些花兒草兒啊的,怎麽就如此親近表小姐?”


    “對,前兩天我爹還與我說,自打前日表小姐去過寒瓜田,那看起來有點蔫的寒瓜藤倒精神了些呢。”說話的這人是莊頭的女兒鍾小丫,她生得活潑,平時愛在江蘺和褚蓮音身邊湊個趣。


    “貧嘴。”江蘺點了點鍾小丫,“你怎麽不說我是花農。”


    “哪有這樣好看的花農。”鍾小丫作勢討饒。


    其他人看她這樣,不約而同笑了。


    正說著話,一個仆婦進來,說有人往別莊送來請帖。


    “可說是誰?”褚蓮音問。


    “衛所大人家的。”


    “衛所大人家…春鶯?她也在這兒?”江蘺道。


    她在白鹿書院交的兩個朋友之一,春鶯就是右仆射家的二女兒,性子活潑爽利。


    “阿蘺妹妹,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這附近是避暑聖地,汴京城內有許多人在買房置業,就連長公主的別莊也在這,叫靜園。那靜園占地千畝,其內雕梁畫棟、名花奇石盡有,為汴京城第一園……等到金秋十月,長公主就會在靜園舉辦一年一度的菊花宴,到時你就會見菊花開遍園林,平時見都不見不到的珍品會遍布靜園各個角落……”


    江蘺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褚蓮音道:“你不是最愛花花草草?到時大姐姐帶你去。”


    褚蓮音說著,對這個仆婦道:“將人引進來。”


    那人進來以後果然給了張拜貼,說是自家二小姐聽聞江小姐與褚小姐到了,連忙送來請帖,請她們上門一聚,並特意叮囑她們不必送禮。


    褚蓮音哈哈一笑:“這春鶯,說是不必送禮,恐怕想著我家的寒瓜呢。”


    原來,這寒瓜雖不算得金貴東西,自引進後許多瓜農都會種,可褚家的寒瓜卻不一樣,鍾老伯這一手種寒瓜的本事,是早年自一個胡人那學來的,經他手種出的寒瓜又沙又甜,春鶯吃過一次,便念念不忘。


    “妹妹,明日我們作客就帶兩個寒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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