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自然是素齋, 吃得一眾仙士都了無生趣--他們大都辟穀了,可未辟穀的也不想吃這些沒油水的青菜豆腐,又不是和尚。


    甚至紅衣僧也不愛吃, 他們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做派,可不講究這些。夜宴又不像食舍,可以自己花錢點單, 於是, 在東道主和客人都互相敷衍塞責的情況下, 夜宴很快就“賓主盡歡”地散了。


    第二日就要離寺。


    離寺前, 沈朝雲又去了一次輪回塔。


    這回他沒上塔,隻是在塔外站著,天上明月如銀屑,飄飄灑灑落入人世間。


    扶璃看了看塔,又看了看沈朝雲。


    他麵色如常,但不知為何,她卻感覺到了一絲悲傷。


    她難得沒有去吵他,隻是陪著站了會。


    沈朝雲沒站太久,不一會便回身:“走吧。”


    風吹起他長袍,夜色蕭蕭,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


    走時,扶璃忍不住回望了眼,卻隻看見輪回塔高高的塔尖矗立在夜色裏,如這頭頂清冷的月。


    她微微歎了口氣,轉過頭:“等等我,朝雲師兄。”


    而後追了上去。


    第二日一大早,各宗門弟子開始陸陸續續撤走,輪回宗一下子又變成了佛門清淨地。


    無極宗也開始回宗門去。


    來時走的是由東至西的路,回去時,卻要由西至東--宗門的意思是,要順便帶著這幫弟子看一看這州陸世情。


    所以一路行來,倒也不太急。


    在核舟之上,扶璃還辦了件事。


    她將他“灰雲罩頂”的事與他說了。


    沈朝雲聽聞反倒麵色如常,隻“哦”了一聲,神色淡淡:“修士本就逆命,命數十轉,每一轉都變幻無窮,若是總勞神費力掛心上,反倒於修行無用。”


    說著,還摸摸她腦袋:“阿璃,放心,我不會輕易死的。”


    扶璃仰頭,看看沈朝雲麵色,突然“哦”了聲。


    “那你把功德金花用了。”


    沈朝雲卻不肯,非但不用功德金花,還想將它給她用。


    扶璃無法,便又去與大師姐說,大師姐竟十分相信,還將當年卜星宗長老的讖言與她說,兩人一前一後迫著沈朝雲將那功德金花消用。


    沈朝雲總算答應了。


    扶璃眼見沈朝雲身上的死氣在功德金花的消用下變得淺了一層,不由舒了口氣:可見這個辦法是有用的。


    為今之計,還是要多進域,多得金花才是。


    當她將想法告訴沈朝雲時,這人卻隻是道:“你不是急著回宗門?”


    “怎會急著?”


    扶璃道,說完,當對上沈朝雲略帶了絲笑的眼睛,便意識過來,他是在調侃她之前總吵著要回門稟告師父好做他道侶的事。


    她鼓鼓腮幫子:“莫要再笑。”


    她臉上帶了絲急切:“我是怕…怕你死,沈朝雲。”


    說起那“死”時,她聲音便低了下去,像是藏著深深的戒懼,再不想回想。


    沈朝雲眼裏的笑便消散了下去。


    伸手落到她腦袋,扶璃隻感覺一陣力,自己便到了他懷裏,被整個抱了住。


    他微微歎息,頭磕在她發頂:“對不住,我說錯話了,阿璃。”


    扶璃眨眨眼睛,眨去睫毛上的一滴淚意,伸手環抱住他腰:“無事。”


    她將頭埋到他胸口:“朝雲師兄,送他們回門後,我們先去找域。”


    “好。”


    沈朝雲聲音輕柔。


    扶璃眼珠轉了轉,又道:“可是在域裏不知要多久,你讓我提前做了道侶吧,我要纏著你睡--”


    “阿璃。”


    沈朝雲欲推開她。


    扶璃卻緊緊抱住他,不讓他推,就著這個姿勢仰頭,月光灑到她狡黠的眼睛:“我就不信,你不想。”


    “有幾回你都--”


    沈朝雲狼狽地原地消失,下一秒出現在更遠處的船頭。


    白袍飄飄,仙氣氤氳。


    唯獨耳尖一絲紅久久不散。


    扶璃看著,忍不住笑了聲。


    真可愛呢。


    ***


    沈朝雲駕著核舟,將無極宗眾人送回宗門,又去宗掌那將此次所獲交出,得知師父還在潭州沒回來,便也沒回峰,直接帶著扶璃一同出了宗。


    一出來,沒多久就又撞上域。


    近來不知為何,大陸死氣漸多,許多原本太平的州界,都多出了不少域。


    這個域出來得很快,但並未得功德金花。


    扶璃這才知道,為何功德金花這般珍貴,不是每個域都會出功德金花的。


    後來又撞上了幾個域,有的域容易,但也會有很難的,尤其當那域主是隕落的修士時,修士修為越高,形成的域規則便會越全,形成的鬼物就會越難對付--畢竟,若能成域,修士的執念往往要比普通人強上百倍。


    在再一次九死一生出域後,扶璃決定休息幾天。


    這時,沈朝雲身上的灰氣已經淡了不少了。


    正好,出域的地方在當初參加宗門大選的黎附近。


    扶璃便決定舊地重遊一番。


    黎城似乎永遠不會變化,與她離開時差不多。


    人潮熙來熙往,扶璃隨意地逛著,兩人自然沒有露出真容,扶璃帶了冪籬,沈朝雲也帶了麵具——是第一回 見時拿的螣蛇麵具,螣蛇張牙舞爪地盤踞在那張清風朗月似的臉,倒將他襯得有種凶戾。


    扶璃原以為,沈朝雲這麵具必定會引起注意,誰知道街市上一路行來,發覺居然有不少人戴著同樣的麵具。


    而且這些人也大都穿著白袍,峨冠博帶,一副瀟灑倜儻的模樣。


    她覺得奇怪。


    問路邊老叟,老叟卻道:“還能為什麽?去歲時,朝玉公子來黎城遴選,風範得我黎國百姓敬仰--”


    說著,他朝天邊一拱手:“他們是敬慕朝玉公子,才做此打扮!”


    扶璃注意到沈朝雲眼神並無詫異。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她問沈朝雲。


    沈朝雲唇邊翹起,這在他張牙舞爪的螣蛇麵具下,顯出格外的一分生動來。


    他道:“他們愛學我。”


    這口氣有點…


    扶璃發覺,與沈朝雲在一處時間越久,這人便越有幾分孩子氣,偶爾還會炫耀和逗弄她--


    就像他那些脾性被塵封在久遠的塵沙裏,漸漸啟封。


    她很喜歡他這樣。


    沈朝雲卻似看出她心思,往後退了退,扶璃哪管他,伸手便過去牽他手,與他十指相扣。


    老叟眼睛睜大:這小娘子和郎君還真是大膽,居然在街市上便這般親密…


    不過看這情態,一看便知兩人感情極好。


    他眼睛笑眯眯,捋捋胡子,當那男子也是敬仰朝玉公子的一員,熱情道:“晚間此處還有評彈,正好講到朝玉公子大戰那黃狸大仙…”


    “兩位若是得空,可來聽一聽。”


    扶璃忍俊不禁:“朝玉公子大戰黃狸大仙?要來要來,自是要來!”


    沈朝雲看她一眼,冪籬自然遮不住他的視線,見女子言笑晏晏,櫻珠似的唇翹著半天不下去,沒忍住,敲她一記。


    “幹嘛?”她捂了腦袋,怒瞪他。


    沈朝雲這才回身:“走了。”


    到晚間,扶璃果然過來。


    她實在太好奇,這沈朝雲大戰黃狸大仙是何樣了。


    到了地方,白日熙攘的街道到了夜間也依然川流不息,不少人拖家帶口地在外逛,扶璃很快就找到了老叟說的唱評彈之處。


    一個露天的舞台,一張長案,一把三弦,那人撥弄兩三聲,便開始道:“接第三百六十回 ,話說公子打敗了那人參精,下山在村莊休息,又遇到了一隻黃花狸……”


    扶璃聽著那“朝雲公子”與黃花狸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笑得前仰後合。


    “朝雲師兄,”她道,“你竟背著我與那黃花狸有染……”


    沈朝雲臉有些黑。


    旁邊老龍也在笑:[人才!簡直是人才!臭小子,你國都內這些百姓可真是……哈哈,這演義都三百六十回了,難道回回都是風流豔事?!可真是妙哉!]


    沈朝雲原想噤這臭老龍的嘴,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


    “真是…“


    他歎。


    扶璃擦擦笑出的淚,那邊評彈又開始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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