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果真是天底下最虛偽的動物……”鬼穀女幽怨的聲音輕輕自耳畔飄過……


    我心裏劇驚一場,為什麽她還活著?


    回頭尋聲望去,鬼穀女……不應該說她的聲音屬於鬼穀女,而她的臉已經不再是一副麵具,也不再是一張借來的皮相。


    她遭受千目所帶來的重創之後,拋卻所有的偽飾,真正的容顏總算是大白於天下。


    我迄今也忘懷不了她的臉,試問天下有幾張臉盤能被毀壞成這般慘不忍睹,如果她的臉上能尋找出一塊完整的皮肉,恐怕僅剩眼珠和嘴唇仍舊完好無損。


    她的臉就仿佛孽鏡穀滿目瘡夷的殘敗,就仿佛轟然崩塌的雷凰樓,就仿佛支離破碎的煉魂爐。


    隻看見一眼便是永恒的噩夢,眼珠裏的膿瘡,心尖的毒刺。


    絕對不想看第二眼。


    她頂著這樣一張難以直視的臉蛋,卻還在飀飀陰風孤傲矗立,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是隻鬼,一隻心灰意冷的鎖命鬼。


    我背脊裏竄過一股寒流,直逼腦海,腳下雖是重足而立,眼間卻有種想哭的衝動。


    不是因為心軟,而是為一個悲劇式女人堅強的驕傲而難過。


    櫻祭夜冷邪責問道“千目,為什麽還有隻漏網之魚,你且去把她收拾幹淨,否則要你好看。”他命令的語調威嚴肅厲,完全一副尊主的派頭。


    千目纏住我的胳膊,撒嬌道“不要,我實在吃不動了。”這小子死皮賴臉依靠住我,八成認定我是他的新靠山。


    “去!”櫻祭夜牙縫裏淡淡擠出一個字,卻令千目戰栗不止,連我頭皮也跟著發麻。他動火的時候含威不怒,綠色的眸子也不似尋常情意綿綿,冷冰冰如同一塊冷翡翠,寒光乍瀉。


    “我……”千目的眼睛瞬間由綠色變幻為本身的琥珀色,委屈的淚水積攢滿池琥珀。


    “哇……”千目嚎啕大哭起來,“我才不吃那醜八怪,吃了會消化不良,渾身潰爛,生不如死,主人你老逼我吃奇怪的東西,我真的不想吃!”


    千目痛哭流涕像個小孩子,我惱怒用眼神嗬斥萬惡的櫻祭夜,他倒底如何折磨這可憐的靈獸。


    櫻祭夜剛要狡辯,鬼穀女大叫一聲“夠了!”


    千目立刻閉嘴,乖乖退縮成一尺長的小獸,攀環在我手腕間,打死也不找櫻祭夜。


    “夠……了……”鬼穀女終於恢複無力的呐喊,可是她的臉真心太可怖,否則任何人也會為她的淒慘動容。


    鬼穀女閉緊眼睫,喉頭艱澀動了動,一個飽經滄桑的故事緩緩自幹啞的嗓間娓娓道來。


    “我本來是玄離子門下一名守護聖樹的弟子,我從記事起就一直守護那棵聖樹,幾千年來不離不棄。那樹我現在還清晰記得是棵怪樹,莖幹接天連地卻不長一片葉子,更不要說是一顆果實。”


    “師傅總說機緣到了就會長葉,可機緣在何處,機緣在何時,我不得而知。”


    “我每日除了跟著師傅練習製毒之餘,便是勤快照顧聖樹,因為我內心總渴望著它有朝一日會長出翠綠的葉子。”


    “一千年的日子很長,但也很短。那無數飛逝而過的夢裏我總夢見聖樹枝繁葉茂,為我撐起一扇陰涼,醒來往往美景落空。”


    “他被我救活的時候,醒來第一句話是‘仙子,為什麽天庭的樹不長葉子?’,當他知道自己仍然活著時,他嘴角隻勾起一灣笑泉,可我卻覺得他那雙燦爛的眼睛裏,幹淨的聖樹幹上濃濃密密都是綠色。”


    “他走的時候說,隻要聖樹上長出第一片葉,無論他在多麽遙遠都會望見,到時候他就會回來帶我走,我相信了,而且信的那麽認真。”


    “自此我兢兢業業致力於讓聖樹長出葉子,我想出的辦法層出不窮,但每次都失敗,於是我索性畫一片樹葉,貼在聖樹幹的頂端,我多麽希望遠在他鄉的那個人可以看見,他該來接我走了。”


    “一千年那麽短,一千年又那麽長,漫漫歲月不過換來落空的守候和漫樹的紙葉子。那些葉子我畫的多麽碧玉無暇,多麽逼真入木,怎麽他就看不見呢?”


    “有朝一日,他回來的時候殺了我的師傅,我居然一聲也沒有反抗,師傅臨死前說‘縹緲,你記住,你種的樹就是你種的因,機緣沒有來,滿樹也隻是虛偽易碎的紙。縱使再美再逼真,風一吹還是要散的!’我那時昏了頭,覺得隻要有他,我寧願一世背負欺師滅祖的惡名。”


    “我和他一起快快活活數百載,仿佛我千年的修行隻有這幾百載算是真活。”


    “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我真是無法想象一個男人居然會對孩子的熱愛勝過女人。”


    “可惜……”鬼穀女的眼神一下從天堂墜落地獄,阿鼻的冥火在她眼睛裏摧毀一切原始的美好。


    她的情緒波動刺透了我,我也隨著降至冰點,渾身寒徹不安。


    “可惜孩子出生的刹那,他第一句話竟然說‘為什麽你額間天生的“焺”珠沒有轉移到孩子身上,為什麽我妻子的“狂”珠就轉移在兒子身上?’”


    “焺珠?狂珠?那個男人叫什麽?”櫻祭夜的臉色頓時沉如玄鐵,青黑索然。


    “什麽?那個男人有老婆?有孩子?”我深知背叛的滋味,對此體味刻骨。


    “哼哼……”鬼穀女冷笑道“我真是個大傻瓜,知道他不為人知的秘密後,還天真認定他是因為愛我,才和我結婚育子。結果,也隻落得個被弑子毀容的悲慘下場。”


    “他居然……親手殺了自己的骨肉!”我簡直被驚呆了,世間竟有如此歹毒腹黑的男人!


    “他的眼中怎麽會有孩子?他的眼中隻有“流雲之歌”遺落在我額間的焺珠。他以為我會像他的妻子一樣,通過生產將焺珠移進孩子的身上,可他怎麽知曉“流雲之歌”共有十顆珠子組成,法力各不相同,他見此計不成,就狠絕摔死孩子,我因產子血虛無力反抗,他趁機用傳世的鬼刀,將我的額頭剜開,剖走焺珠,還把我的臉千刀萬剮,割作一片又一片的爛葉。”


    “他走時說和我在一起根本沒有愛,隻有利用,從此以後,縹緲仙子死了,鬼穀女活了。”


    “我砍斷了聖樹,那般粗壯的樹我依然砍斷了它,滿樹的紙葉子的確如師傅所言散盡天涯,我的一場黃粱美夢最終還是玉碎了。”


    “聖樹斷枝內居然蘊藏一百枚果果,原來聖樹沒有葉,仍會結果,可惜我沉迷自己的執念,一心索求天生就無法存在的東西,最終喪失自己的機緣。”


    鬼穀女突然收聲,整個人在陰風中戰栗如殘葉。


    “我在孽鏡穀耗盡近千百年的歲月,煉就神器雷凰,我隻想殺了那個人,我隻想毀滅他……”鬼穀女的眼睛中騰飛出嗜血的恨,這恨早已將她銼骨揚灰。


    “鬼穀女,我且問你,你怎麽知道“流雲之歌”的事情?”櫻祭夜每次的問題都很怪異,完全沒有沿著鬼穀女的思路提問。


    不過他這樣問倒叫我靈光乍現,方才我幻影裏出現的紅衣紅發男子的周圍,似乎飛旋著帶字的豔珠,莫非它們之間有何聯係?


    “我都這麽可憐了,你們難道不該同情我嗎?”鬼穀女詫異大喊道。


    “那是你的事,與我們何幹?”櫻祭夜沉思一刻,滿臉透漏出事不關己的冷淡。


    我沒想到他居然毫無同情心,麵對這樣一個為情所傷的女子,連我都很難再恨她了,為何他卻可以淡漠視之。


    櫻祭夜邪氣流遍嘴角,一手自然輕挽我的腰身,冷道“我也不過是個與你無情的男人,何必理睬你的仇恨,你把自己的故事講的那麽煽情,不就是為了博取同情,我家蟲兒心地善良,估計是不會允許我殺你,我就當回好人,留你條殘命……”


    我看看櫻祭夜,他就像我肚子裏的蛔蟲,我討厭他的無情他居然也能猜出,實在是……


    實在是太危險了。


    “不過!”櫻祭夜陡然厲聲,嚇我一跳,“你若果敢再在蟲兒麵前出現,我定會叫你生不如死。”櫻祭夜的言詞透著狠辣,警告鬼穀女不許再打我的主意。


    “好,一言為定……”鬼穀女感激道,“不過要把雷凰還我一個,否則我如何報仇?”


    櫻祭夜料定她也不敢再耍詭計,伸手向我要一隻“雷凰”,我將手塞進懷裏從青蕪的幻鏡內掏出一隻,主動要送。


    櫻祭夜拍拍我的肩要我留在原處,以防不測,他親自拿著“雷凰”走到鬼穀女麵前。


    鬼穀女孱孱弱弱,不堪一擊地問一句“夜,今日敗給你,我心服口服,不過……”她陡然間撕去無助的假麵,殘忍笑道“這機關重重的雷凰,你會用嗎?”


    語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雷凰的鳳嘴上的倒鉤往櫻祭夜腰帶上一扣,一把揪掉鳳尾的一根羽毛。


    一連串動作完成的滴水不漏,大概她在腦海裏早已無數次排練過這些複仇的動作,隻不過今天是拿櫻祭夜練手。


    我赫然震驚道“櫻祭夜!”,不要命地撲上前要替他揪掉“雷凰”。


    根本來不及靠近他咫尺,鬼穀女大喊道“近!近!近!”


    我腕間的雄鐲得令,風一般將我拉到她的身邊,她已經飛掠數丈之外,見我一來反手點我僵穴,左臂夾住我的脖頸,繼續向遠逃去。


    陰風在耳畔咧咧,鬼穀女陰謀得逞的聲音比這冷風更加陰鷙。


    “他如果不死,我怎麽可以完全擁有你……”


    “三年來,你的血我已經喝上癮了……”


    “最重要的是,你的血可以治療我臉上的傷疤,前幾日我才發現你的血有祛腐生肌的功效……”


    鬼穀女拚死夾緊我的脖子,我像個人偶一樣被她拖拽,幾乎沒有反抗的餘地。


    “隻要我恢複容貌,”鬼穀女神神叨叨繼續道“我就可以殺死他……我就可以玩弄他……我就可以讓他生不如死……”


    “死的應該是你……”一略紫色魅影閃至眼前,修長的指頭並作手刀斜斜劈在鬼穀女額角,鬼穀女應聲倒地。


    我像個木偶一般被來者成功奪回懷抱。


    鬼穀女還要喊近,櫻祭夜揮舞“穿心”一把削斷她的胳膊,那曾今迷倒萬千英雄的纖纖玉手被櫻祭夜憤恨的蠻勁削出老遠,暗晶翻湧的雌鐲帶著女魔頭的血汙墜落櫻祭夜的手裏。


    “啊……”鬼穀女爆發出臨死前最後一聲慘叫。


    櫻祭夜用自己的軀體將我牢牢環住,他怒喝一句“千目!”


    千目從我腕間極速變成巨獸,用蜿蜒的軀體盤旋做一圓赤紅的堡壘,將我和櫻祭夜一同滾至遠方。


    我隱約聽見鬼穀女最後呐喊道“對你越好的男人,越有所圖……”


    我的眼皮狠猛一跳。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焚寂!焚寂!焚寂!焚寂……”鬼穀女淒厲而絕望地呼喚一個名字,仿佛要攜帶這個名字一同奔赴十八層地獄。


    地麵轟然喧豗,刺目的金光穿過千目身軀殘漏的罅隙,幾乎灼瞎我的眼睛,我馬上閉眼,穩穩妥妥躺在櫻祭夜的懷裏。


    原來櫻祭夜把“雷凰”又還給了鬼穀女。


    不管我是否是個真心,或是假意善良的人,我都覺得鬼穀女是可悲的女人,她或許不該這樣悲慘死去,最少……她應該先殺了那個男人。


    如果她不是一心隻渴求著我的藥血,她總會有殺他的機會,尤其近千百年處心積慮的等待都熬過來了。


    更可況一瞬間的執著。


    愛恨隻在一念。


    她最終還是失去了她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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