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不了,我心裏不踏實。”吳耷拉附在舜安彥耳邊說,“我瞧見那個神童渾身瘮得慌,我和您說個事兒,你看看是不是我多心了。”


    吳耷拉是康熙跟前積年的老人,他十五歲開始做康熙的貼身侍衛,至今二十年不止,不但上過前線,還為康熙收編和訓練了新滿洲加強近衛。


    連舜安彥授官做侍衛時,也是他做的考校。


    這種職業軍人,都有天生的直覺。


    舜安彥讓他但說無妨。


    吳耷拉道:“我覺得,後殿的喇嘛們,更怕神童。”


    “什麽意思?”


    “就是掛風鈴那天,法王在屋子裏喊了句,那句我聽懂了,是蒙文抓他進來,可裏麵伺候的喇嘛沒一個出來的。神童自顧自把風鈴換完又進去了。”


    “吳都統心細啊……”


    舜安彥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搓著,心思轉得飛輪一樣都沒轉出點什麽。


    吳耷拉本可以回府過元宵,可他敬業,又怕第一天舜安彥不習慣,堅持留在普度寺陪他。


    因是元宵,他還讓人備了壺熱酒來。


    “佟少爺辛苦了,才從大漠回來,就跑來幹這差事。”


    “也是事從緊急,四阿哥也在刑部待了整個過年了。”


    “這群喇嘛啊,都不是東西。在大漠上宛若神明,橫行無忌,視牧民為其囊中之物,我出入多年看得多了。哼,那個法王腿上碗大的附骨瘡,每天夜裏疼的直哼哼,焉知不是報應。”


    舜安彥給吳耷拉倒了杯酒,“吳都統別說了,喝酒吧。”


    “這事可怎麽辦喏。”吳耷拉舉起酒,愁緒濃到化不開,“再拖下去,北邊的兩個死了,這個也死了,那可就全亂了。”


    舜安彥安慰他:“或許亂中有生機呢?”


    “看不出來,亂了這麽多年,包括這次,這話萬歲爺上次問我,我也如實說了,看不出來。”吳耷拉借著酒勁指向正殿,“換法王那個徒弟繼續嗎?沒用,狼子野心,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坑在哪兒。”


    舜安彥把他酒杯奪了過來,吳耷拉趴在桌上紅著眼說:“這神童當年送進京也是我送的,這事您知道不?”


    “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在上書房呢。”


    吳耷拉笑著拍拍他肩膀,“你是同期授侍衛的孩子裏最老成的那個,我有時候都不記得你那年十四,馬武,就萬歲爺跟前的侍衛馬武,他老和我說佟家少爺一說話一做事和三十了一樣。”


    舜安彥低笑了下,前世加清朝,他早就過三十了。


    “吳都統,還是說說神童進京吧。”


    “哦,那事啊。掃蕩準噶爾殘部時候抓到的,他那時候正護送他外祖母靈柩說是要去落葬,他外祖母據說是噶爾丹的表妹。”


    “這我知道。”


    吳耷拉揮揮手,“誒,你不知道,當時探子說他外祖母是種我軍流矢死的,所以萬歲爺才把他押在京城。”


    “是投靠準噶爾了嗎?”


    吳耷拉攤開雙手,“不知道,法王作保,老汗王也作保,再說他當時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萬歲爺拿他怎麽著都顯得不厚道。”


    這酒喝到後半夜,舜安彥讓人扶吳耷拉睡了,自己則在普度寺裏巡邏一圈。


    在正殿門內,果然聽見了吳耷拉說的疼痛的哼叫。


    侍衛稟報道:“佟大人,裏頭一直這麽叫,每天都是。”


    他透過門縫看了眼,裏麵的人突然抬頭。


    是巴拜特穆爾。


    在看清舜安彥的那刻,他鬆弛地笑了起來,揮手用他們都聽得懂的蒙語說:“請外麵的大人進來。”


    有喇嘛來給舜安彥開門。


    他入得殿內,殿內生滿了碳火,老邁的法王蜷縮在榻上,嘴裏咬著一塊白布。


    巴拜特穆爾和過去沒什麽區別,血紅袈裟、白麻衣襟,依舊的風輕雲淡,隻是手裏多了把小刀。


    “要幫忙嗎?”


    巴拜特穆爾回頭,笑說:“佟少爺幫忙,再好不過,麻煩按住我師父的另一條腿。”


    舜安彥走到法王身邊,把他無事的腿緊緊扣住,另有兩個喇嘛抓住他的臂膀兩邊,而巴拜特穆爾手起刀落刮掉了一層腐肉,又拿幹淨的布蘸了清水往傷口上狠按了兩下。


    “好了。”


    他歎息一氣,伸手刮掉刀把上的血跡。


    法王吐了白布說:“放好。”


    有小喇嘛遞上個黃銅刀鞘,巴拜特穆爾轉腕把匕首塞回刀鞘,扔了回去。


    “我替你們請太醫瞧瞧吧。”


    法王眼神微瀾,手扶著那條傷腿來回搓了搓,然後傲慢地哼了聲,蓋上了被子合眼休息。


    巴拜特穆爾起身指指外間,舜安彥跟著他起身,兩個伺候的喇嘛小跑著替他們打開殿門。


    跨出殿門,巴拜特穆爾望向圓月感歎道:“今日元宵啊,月亮很美。”


    舜安彥不覺自己和這個和尚談論風月有什麽意義,隻道:“神童早些休息。”


    “□□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巴拜特穆爾問,“佟少爺聽過這首詩嗎?”


    “沒有。”他皺皺眉頭,“神童名滿天下,滿蒙漢藏不但通且精,我自愧不如。”


    “這是隋煬帝寫元宵的。”巴拜特穆爾對月輕笑了下,“亡國之君的詩,您不學很正常。”


    “您好好休息,法王的身體也需要照顧,我明日會找個太醫來。”


    他替巴拜特穆爾打開門,他沒有推拒,輕飄飄地甩袖入內。


    隨著他的走入,裏麵是法王憤怒的咆哮:“你怎麽又說這種鳥語,虧還不夠嗎?”


    舜安彥豎著耳朵聽,可巴拜特穆爾回了什麽,他卻沒有聽懂。


    他看向看守的侍衛,他們則是已經習慣。


    “法王與神童一這樣,便聽不懂了。”


    “知道了。”


    舜安彥看了眼正殿外搖晃的黃銅風鈴,緊緊皺起了眉頭。


    *


    隔日,他請示康熙召梁之惠去給法王看病。


    自己則趁著白天去元衿那裏喂貓。


    彥尋不喜歡紫禁城,這地方比暢春園小太多,也沒有四阿哥的那些哈巴狗,它每天除了追麻雀,貓生毫無意義。


    元衿的人生在紫禁城也毫無意義。


    無意義到,她坐在院子裏看舜安彥喂貓都覺得新鮮。


    “鄢少爺,沒睡好呢?”


    “回公主的話,辦差,守夜。”


    “對哦。”


    元衿抿抿嘴,托著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公主?有問題嗎?”


    舜安彥給彥尋加了根小魚幹,以鼓勵它不要在紫禁城從社牛貓變成抑鬱喵。


    元衿搖搖頭,又點點頭。


    “要是是那位,老實說,奴才沒新鮮的能告訴您。”


    “你老針對他。”


    “真沒新鮮的,還是那麽陽春白雪、出塵脫俗。”舜安彥捋著貓毛說,“昨夜還要和我談詩論月,奴才無能,直接拒絕了。”


    元衿長長地“嘁”了聲,“他詩詞會的比書房裏的哥哥們都多,你自愧不如吧。”


    “嗯,還被他師傅嫌棄了。”


    “法王嗎?”元衿好奇道,“法王嫌棄他學漢詩?那當年教他做什麽?”


    “不知道啊。”


    彥尋吃得差不多了,舜安彥的體力也差不多到了極限。


    “公主,奴才和您最後匯報一件事,那位的師傅得了附骨瘡,奴才給他找了太醫。”


    “你和皇阿瑪請示了嗎?”


    “當然。”


    元衿好似鬆了口氣。


    “奴才告退回府了。”


    “你去哪兒?”元衿翻開自己的那枚雙雁懷表看了看,“這才早晨九點。”


    舜安彥指指自己憔悴的臉,“在草原奔了一個月多月,昨夜還守了一晚上,鐵打的也該歇息了啊。”


    睡眠不足,容易讓人怨氣十足,他本還想昨兒半夜夜深人靜想一想康熙的那些話。


    結果強撐著眼皮值夜,滿腦子都是漿糊。


    元衿笑起來,揮揮手讓他消失,他轉身時又叫住他。


    “誒,你等等,把這個拿走。”


    元衿去屋子裏取了本書來,像飛盤一樣扔向舜安彥。


    他及時接住,問:“什麽?”


    元衿晃著腦袋湊近了說:“我翻的笛卡爾,生日快樂。”


    笛卡爾的discours de méthode即方法論,是舜安彥最早帶去福君廟的三本洋文書之一。


    “可公主當時不是選的另一本嗎?”


    元衿小聲凶他:“你一個優秀學生,需要我給你翻牛頓三大定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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