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手前你隻得到了金陵城地圖?”元衿問


    “我不騙你。”


    他手指比著金陵城巷道的距離劃出一個三角形。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書教我的,以大報恩寺到江南學政在地圖上的距離,加上大報恩寺的塔高,可以算出箭需要飛多遠。”


    元衿說:“勾股定理。”


    巴拜特穆爾問:“你說什麽?”


    “勾三股四弦五,很早就有了,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寥寥數語,輕描淡寫間,舜安彥和元衿卻是心驚肉跳。


    這樣的膽識和謀略,手腕和心思,放眼清廷幾乎無人能及。


    “但我還是失算了不是嗎?”巴拜特穆爾眺望著金陵城的群山,周身籠罩著無奈的宿命感,“算的周密的是我,失算的人也是我,就像我聽不懂你們之間的對話一樣,我也算不準你們的動作。”


    他回過身來,看向舜安彥,“那年你隻有十四歲,你怎麽可能有這麽準的……槍法?我小時候在紅毛子那裏見過槍,清廷的槍支比他們的差,訓練更是鬆散,上書房明明隻考校箭法,噶爾臧說你從來沒有在禦前開過槍,怎麽可能呢?”


    這個問題,元衿和舜安彥都知道答案,但卻無法告訴他答案。


    巴拜特穆爾又看向元衿,“怎麽可能呢?上書房裏公主與佟少爺幾乎沒有見過幾次,為什麽那麽多人,獨獨讓佟少爺來照顧我?”


    “你躲在暗處,到底看到了多少東西?”舜安彥問。


    “所有。”巴拜特穆爾答,“你們常常私下見麵,公主對你從不客氣,而你每次都會答應。你總會選很奇特的冬日給公主準備禮物,不是固定的日子,但每次都是一年裏最豐盛的一次送禮,比公主生辰送的要好得多。”


    元衿抱著雙膝團成一團,這個答案他們也都知道,但也無法告訴他答案。


    那是元衿真正的生日,其實是固定的日子,但巴拜特穆爾用的是農曆,而他們卻可以看懂傳教士帶來的西曆。


    “我後來,一度不想再糾結這個問題,公主有公主的生活,和我不一樣。”


    “所以南巡之後,你停了抄寫佛經以外的東西。”元衿喃喃道,那時她一度十分疑惑,還纏著巴拜特穆爾詢問過。


    “是,算不準的東西就要防範,這是我、巴拜特穆爾、成吉思汗的後裔,被大漠以北寄以希望之子從小接受的訓練。”


    “那你給我的黃銅匕首呢?”元衿再問。


    巴拜特穆爾轉過身去,沐浴著潑天的金色夕陽。


    “雖然我看不懂你們,也聽不懂你們,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拒絕去聽去看,那是我從沒有看到過的世界。”


    第105章


    元衿並非不懂得這些,但說破說透,卻是件讓她難過的事。


    “巴拜特穆爾……”


    “你給我起了個諢號是不是?”


    元衿愣了愣,而後哂笑說:“你怎麽連這都聽到了?你這偷聽的習慣不好。”


    “敏敏?什麽意思?”


    “敏捷吧……”


    “公主就蒙我吧。”


    他含笑看景的樣子,讓元衿的腦海裏浮現出當年在上書房第一次見到他時,三公主和四公主在她耳邊說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豐神俊朗、聰慧無雙的一個人,可是,他說的對,他們不在一個世界。


    “巴拜特穆爾,成吉思汗的後裔是你生出來就注定的,可大漠的希望是什麽時候有的呢?”


    舜安彥突然發問,並走上前去關上了琉璃塔的木窗。


    所有的暖陽都被留在了塔外,失去陽光的塔內陰森冰冷。


    “什麽是大漠的希望呢?是你們喇嘛統治所有牧民?還是你的家族、噶爾丹的家族、法王的家族聯手統治藏地、天山南北至河套以北所有的地方?亦或是連聯手都沒有,隻有你一人,或他們中的一人,以一人之命,治教法內外所有人?”


    巴拜特穆爾一時答不上來,但他卻能肯定:“無論是誰,都不是讓你們清廷來管。”


    “公主沒有深入過你的家鄉,可我去過。你真的覺得,你土地上的那些牧民關心你的那些希望,懂你的那些希望嗎?”


    巴拜特穆爾的臉沒在黝黑的空氣裏晦暗不明,隻有一道光從木塔的窗縫中倔強地進來,正好落在他的白衣上。


    “那你們又能怎麽樣?草原就是靠天吃飯的地方,那裏念經,就是因為早就沒有希望了!”


    “是啊,早就沒有了,就算有,也變成了你的刀鞘,法王的寶石菩薩,或幾座宏偉的廟。”


    舜安彥歎了口氣,“其實這些事,古往今來都一樣,我要說我十分同情那些牧民,為他們難過為他們流淚恨不得為他們揭竿而起,那真是太假了,假到我自己都想吐。但我確實震撼,我見過窮的,見過苦的,見過啃樹葉啃稀糠的,但沒見過你們那裏那些……”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可巴拜特穆爾知道,他閉上眼緩緩道:“沒見過饑民爬上天葬台和禿鷲搶的。”


    “舜安彥,這件事裏,你們沒有錯嗎?康熙沒有錯嗎?他對漠北的野心讓戰火不斷北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牧民被迫南遷,劃界數次變動,這些罪孽裏你們占了多少?”


    “都占了,都有,我甚至知道,外八旗在最困難的那年曾經想火燒牧草讓你們牛羊盡死。”


    舜安彥似乎是爭累了,他找到塔中央的佛龕前找了火折子點亮了一支蠟燭,舉著坐到了元衿旁邊,小心地將蠟燭放在中央。


    “其實對牧民,你們或你口中的我們,不過是比爛而已,誰也不比誰高貴。但說到底,真的,說到底,康熙還漏了那麽幾口給你們,而你們都在做些什麽?你們在上報災情的時候,你的父王你的師父都沒有把他們算做人!到了安北將軍台選諸生選郎中選才子,明明有幾家貧苦人家有好苗子,四公主親自選中了那幾個醫女要送往熱河種痘學醫,你們的回信怎麽說的?你還記得嗎?”


    “在我的世界裏,他們不是人,他們是奴隸。”


    “他們和牲口沒有區別!”


    “甚至她們不如剛成年的牲口吧,甚至不如聖寺佛前的魚油蠟燭。”舜安彥兩指一並捏住了蠟燭的燈芯,一點光亮瞬間泯滅,“我沒有那麽高尚的情操,沒有你們口中釋迦牟尼拯救蒼生的信念,我給康熙出的主意不過是一點本能的反應,是不是,元衿?”


    元衿一直很安靜地在聽,聽到這一刻,她忽而想起舜安彥那年在去過巴黎去過歐洲後的某一天,也是這麽疲憊地坐在紫禁城的高牆之下,和她說:“是轉了一圈發現,根本不是一支qiang的事情。”


    她穿越前看過許多爽文,碰上穿越,總有人能點石成金,做發明右寫詩,這廂是肥皂玻璃qiang支dan藥,那廂是李白杜甫紅樓西遊,個頂個的文武雙全天下無雙,最後揚名立萬改變曆史。


    甚至一度有人說,穿清不造反不工業革命有什麽意思?


    可真的在這裏生活了那麽多年後,元衿才漸漸明白過來,那些全是扯淡,她能做好的大約隻有保全自己、左右逢源。


    其他的,譬如像四公主那樣遠走大漠公開治理安北將軍台,又譬如三公主那般廢除糟心的婚約自選駙馬,其中經曆過各種波折,更恍如其他“宏偉”的目標。


    就像舜安彥那年在高塔上,可以用後世練出的槍法平息騷亂,但是他抹不掉大漠以北積年的恨意,也抹不掉南方天地會殘存的複國之心。


    說的更近一些,元衿都沒有辦法說服那些近在咫尺的兄弟們,讓他們不要打起來,不要陷入慘烈的奪嫡之中。


    元衿抱著雙膝,弱弱地說:“隻是一點點,能做的一點點事而已,我們會的太少了,也不夠高尚到自我犧牲去流幹什麽血,隻能在很小的範圍裏,做一些可能的事情。安北將軍台,這個你們完全無法忍受的存在,不過是希望漠北能夠安生一些,這樣許多事才能做。”


    巴拜特穆爾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比如去薩滿的巫醫,比如那個種痘?又比如在大漠多幾個人認字?”說出口,他又是無奈地低笑,“我確實不能懂,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懂不了。就算你說這些,那安北將軍台呢?這就是個淩駕於諸部的塞外藩王機構而已。”


    “國泰民安,先有疆域之穩定再有民生之安寧,如果沒有安北將軍台對漠北的掌控,塞上各部依舊據地為王,遲早還會變成以前的場景。安北將軍台對與錯我不知道,但他們打掉你們以教愚人是對的,他們站在前線去抵住準噶爾和紅毛子對北疆的侵蝕是對的。”


    “我從小受的一切教育,都是要讓我來反駁你的話。即使我努力想理解,但我現在還是做不到。”


    “你能努力想理解就已經很好了。神童敏敏。”


    她站起來重新推開木窗,大報恩寺的暮鼓還在繼續,遠方金陵城紅山上隻剩下最後一絲斜陽。


    “烏衣巷口夕陽斜,你會背這首是吧?”


    巴拜特穆爾點了點頭,“舊時王謝堂前燕,我當然會。”


    元衿:“你仔細品品這首詩,成吉思汗的子孫,你早已找不到成吉思汗的陵墓了。有一天,或許他們也找不到我那位皇阿瑪的墓。”


    白衣無暇的神童敏敏怔忡良久,直到金陵城的夜晚降臨才結束他的沉默。


    “我會努力地去理解你們的世界,但需要努力。”他彎腰重新拾起火折,點燃那支蠟燭。


    長夜之中,星星之火。


    “但目下,也隻有努力了。”


    說罷,他揮了揮衣袖準備離開。


    “對了,那匕首送給公主,您已經長大,那把黃銅匕首太小了,該換大的了。”


    巴拜特穆爾走近樓梯時,驀然得,舜安彥脫口而出問:“郡王,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吧?”


    “是,或者不是。”他朗聲答道,“漢人寫信時都會說見字如晤,公主曾經摹寫過我那麽多字,不是嗎?”


    他回首笑起來,抬起手腕搖了搖,元衿送他的那串風鈴就在手腕上叮當作響。


    “我們有差不多的話,見風鈴如見故人,天涯海角,鈴鐺一響,人,便在。”


    作者有話說:


    我最早的大綱是殺掉敏敏的,後來我和自己妥協了。


    敏敏隻是個象征,他活在當世,有他的世界他的教育,不能指望他理解科學理解自由,反正最後我放過他了,順便……放過我自己,嘻嘻嘻


    第106章


    半個月後,泰山行宮。


    康熙剛剛登山歸來,今年又是沒能封禪的一年,若問他遺憾與否,作為一個帝王,他必然答是,但作為一個人,他倒覺得無所謂。


    封禪太花錢了,作為一個北邊要打仗南邊要修河後宮還有兒子排著隊成親又同時還要點明君臉麵的皇帝,康熙的小金庫這兩年著實有點捉急。


    曹寅和李煦在北上送他到清江浦時,明裏暗裏都是在哭訴這次南巡從太後到小皇子花了海樣的銀子,希望主子垂憐能想辦法給他們貼補一下。


    康熙對積年的老奴才們都存有份深厚的情感,當即在到泰山後,就讓人把巡鹽的兼職送給了曹寅,並暗中囑咐他讓李煦也別著急,兩年後等曹寅卸任,自會由他接續。


    以上都是康熙順手的安排,但有個不順手的安排,他思索良久還是在給曹寅的密折裏提了一嘴——攢點珍寶,朕要嫁女兒了。


    康熙相信,曹寅懂事,在接到密折那刻肯定能理解他的不容易,體會他養個元衿這樣的小倒黴蛋的辛苦。


    密折才送走,梁九功就來稟報:“太後那裏剛剛燒完香,問萬歲爺什麽時候有空去坐坐?或是用個晚膳也好。”


    康熙左眼皮子直跳,老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今天他這眼皮子跳的那麽猛,肯定是要破財的。


    他歎了口氣,正在想怎麽才能把去太後那裏逗留的時間變短一些,殿門外就傳來了熟悉的催命的可愛的少女音。


    “翟公公,皇阿瑪空著嗎?”


    “五公主安,萬歲爺一個人在裏頭批折子呢。”


    “那我進去了。”


    康熙都來不及出聲製止,元衿漂亮的小臉蛋就出現在了翠玉珠簾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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