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柚悶悶地說:“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和別人搶一張桌子寫作業。”


    而且每一回都是她輸,裁判總是偏心。


    小姑娘都聲音可憐至極,一雙大眼睛清泠泠的,笑時有如朗月清風、山寺桃花,此時眼角微垂下來,藏著委屈、傷心、憋悶,匯聚到一塊兒,揪得眼前人心疼可憐。


    程肆伸手,不自禁地抬起來,在差幾公分就要碰到小姑娘發頂時硬生生停住。


    江城的風從不急驟,一吹卻也從樹枝上帶下來片片黃葉。


    程肆收回了手,又恢複了那副冷淡模樣。


    他蜷了下手指,差點忘了。


    半晌,程肆開口:“不想回的話,去沈屏玉那兒,或者來我家,桌子都是你的,不會有別的小孩和你搶。”


    他的嗓音低沉繾綣,是自己都不曾發現的溫柔。


    言柚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卷翹的長睫扇動,仿佛蝴蝶破繭後第一次振翅。


    “你家也可以嗎?”她得到意外收獲般問。


    程肆頷首:“可以,我家沒有要寫作業的小朋友,書桌你可以隨便用。”


    頓了下,再次緩緩開口:“還有,好好上你的學,別操心著給我買早餐。我比你大,該是我照顧你。”


    聽見這句話,言柚似是頓了下,愣愣地看向程肆。


    程肆沒有錯過她的發懵。


    別人家十七歲的小姑娘,哪個不是天真爛漫的模樣,哪個不是爸媽掌心的寶貝,哪個不被長輩寵成了嬌滴滴的小公主。


    程肆不知道言柚回到親生父母身邊這十年經曆了多少次偏心對待,導致在這個本應該享受一切寵愛的年紀,唯獨麵前這個小姑娘,被親生的父母丟棄過、打罵過,心永遠不偏向於她。所以她也總是下意識地去想著照顧別人,自己永遠是次級重要。


    沒入地平線的夕陽投下最後一縷光,七裏巷斑駁不平的青石板上,一高一矮兩道影子被拉得細長。


    程肆終於再一次抬起手來,這回沒有猶豫,沒有退縮。


    男人的溫暖幹燥的手掌輕輕落在言柚發頂,動作比快要落山的夕陽還溫柔。


    掌心的觸感毛茸茸,又十分順滑,程肆輕撫兩下便離開。


    是安慰,也是心疼。


    “你會長大,可以離開那個家,那些從前使你委屈的、難受的,都可以拋在身後。”


    他的手指疊在掌心處。


    “你十七歲,未來的路都在你腳下,想要什麽都可以自己去爭取,這個世界不算太美好,但總有可以奔赴之處。”


    “離開圈住你困著你的父母與家庭,你會發現總有人愛你,總有人在世間萬物之中,隻偏愛你。”


    言柚心尖撩過春風,顫動不已,情不自禁開口:“那你呢?”


    她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遠隔著十幾米外,就有人大聲喊著衝過來。


    “哥!”


    趙潛躍踩著他那輛山地自行車,單手握著車把,另一隻手抱著個全家桶,遠遠就看見了深巷樹下一高一矮的兩人。


    “哥!我來了!“趙潛躍笑著一連喊好幾聲,快到跟前時甚至張開雙手表演雜技,像隻招搖的撲棱蛾子。


    撲棱蛾子單腳落地刹住車,恰恰好停在言柚與程肆旁邊。


    姓趙的撲棱蛾子對方才這兩人討論什麽毫無所知,一雙眼含著不舍朝程肆看過去,恨不得帶上哭腔呐喊:“哥!我舍不得你啊,你也帶我回北京去吧!”


    言柚猛地抬眸,望向程肆:“你要回北京?”


    程肆淡聲:“明天下午的機票。”


    眼眶湧上來陣控製不住的酸楚,酸意白皙的肌膚渲染上一片薄紅。


    言柚伸手拉住他襯衫袖子,顫聲道:“為什麽走?你、你答應我要去幫我開家長會的,哥哥,你是不是忘了?”


    趙潛躍不明所以,插嘴道:“啊?哥,你都不給我開家長會。”


    程肆嫌他煩,光長個頭不長眼色,沒理便宜表弟,煩躁地摸了摸口袋,一張紙都沒帶。


    隻好伸出手去,指尖又在她眼角停住,沒有碰上去,虛攬著,動作卻像極了珍視地捧著小姑娘的臉。


    “怎麽這麽愛哭。”他歎口氣說:“答應你的,哥哥不反悔。”


    趙潛躍眼睛瞪得比黑貓警長還大,竟然還騰出幾分空餘心思,將一張紙巾遞過去。


    程肆捏住,一角輕輕按在言柚發紅的眼尾,哄人道:“回去有事,周日前肯定回來。”


    第十九章 你他媽都在那邊生女兒了?……


    梁令與言為信同一天忌日, 程肆回京是為了祭拜。


    飛機在周四傍晚落地,滑行之時, 他開了機。


    短信跳出來,第一條便來自言柚。


    言柚:到了嗎?


    言柚:真的還回來嗎?


    言柚:回來還記得我嗎?


    掃到最後一句,程肆輕扯了下唇角,冷淡的神情流淌過一絲雪融的暖意。


    他編輯著回複:第一天考完了?


    言柚秒回:嗯!


    程肆問:考得怎麽樣?


    言柚回:反正你來家長會不會丟人。


    程肆勾了下唇角。


    機艙的人開始陸續下機。


    他最後說。


    ——我到了,周六回去。


    ——不會忘了你。


    離開了兩個多月,程肆隔著窗望了眼外麵的天空,沒有江城的藍。十一月下旬的北方,綠意也稀稀拉拉。


    出了航站樓,等了輛出租車, 程肆報了個小區名, 趕上晚高峰, 司機足足開了一個半小時才抵達目的地。


    這地方兩個多月沒人住, 也沒人收拾,打開門吸入一鼻子幹燥的灰塵。程肆連行李箱都沒打開。脫掉大衣, 解了襯衫袖扣,地方不小, 他隻打掃了個臥室出來, 書房的落灰一寸都沒管, 他離開時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貼牆的書架旁,一支枯枝靜靜插在玻璃花瓶中,裏麵的水早已不是清澈模樣。


    這支吊鍾是程肆夏天時換的, 離開時忘了扔,無人看管,早死得透透的。借著稀薄的冷月, 他連燈也沒有開,手按在門上,沒進去。視線一點點從書房角角落落掃過,很快又關上了門。


    他洗了澡,換了睡袍,鑽入鬆軟又熟悉的床鋪,關了燈帶上耳塞,輾轉到淩晨過才淺淺睡去。第二日七點,鬧鍾未響自然醒。這房子他一個人住了好些年了,再熟悉不過。閉著眼睛又躺著放空片刻,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起床洗漱。


    從玄關櫃的抽屜裏撈了把車鑰匙,下了車庫才發覺車身上的灰厚厚一層。隻好先開去洗車,等待的空隙,竟然又破天荒像個正常人般打開了手機。


    新信息多了好幾條,他隻點開了其中一個人的。


    言柚:別忘了吃早飯!


    最後還跟了個凶巴巴的emoji表情。


    發送時間為今早六點半,估計是一醒來就轉起手機發了這條。


    程肆盯著這一條短信,看了數秒,直到有人提醒:“先生您好,您的車洗好了。”


    道聲謝,付了錢,他打開車門坐進去,卻沒立刻開走。隔數秒,給那條信息編輯完回複,方向盤打了個轉,拐進最近一條路去尋早餐店。


    去花店取了訂好的花,又繞路到胡同裏熟悉的老店,買了份梁令最愛的糕點,到墓園時,已經九點過半。


    梁令的墓與丈夫程望思葬在一起,老太太走後七年,程老爺子也在一個春日辭世。闔眼前見的最後一人是程肆,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求將他與愛妻合葬。


    程肆在碑前單膝半蹲下,將一捧無盡夏放在墓碑邊上,又將棗花糕和桃酥靜靜放好在台上,倒兩杯清茶,才抬眸靜靜看向碑上照片中淺淺笑著的人。


    “我來了。”他低聲開口。


    “我去江城住了兩個月,那裏很安靜,空氣也好,可以曬著太陽看一天書,怨不得你總叨叨,確實是很適合養老。都有點不太想回來了。”


    程肆對著墓碑,獨自聊了半個鍾頭,講述自己的近況,起身時恰好迎來陣風,在南方溫潤的氣候裏待了兩個多月,竟然已經不習慣這樣淩厲的風。


    無盡夏被風刮得歪了下,程肆彎腰去扶正,再起來時,瞧見一男一女相攜走來。


    程術知與令旖。


    差了二十歲,此時女人小鳥依人地挽著臂彎,竟然也能讓看官品出幾分登對來。


    程肆神色淡淡,目光一寸都沒有在那二人身上停留。


    他起身準備從另一邊的路離開,走出去兩三米,身後傳來一陣透著威嚴的聲音:“程肆。”


    程肆停下了腳步。


    程術知步伐不急不緩,近五十的年紀,臉上的皺紋卻並不多,戴副眼睛,鏡片下的那雙眼睛幾乎和程肆如出一轍。不同於程肆,這樣的眼睛在程術知臉上,卻顯得十分溫柔和善,唇角永遠掛著淺笑,十分儒雅,年輕時的風流意氣至今猶存。


    他走到程肆麵前停下。


    對待兒子時,那分儒雅全切換成了嚴格。


    兒子已經長大,如今兩人麵對著,他也需微微仰視。


    程術知淡聲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程肆手抄進大衣口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睛,他冷得像塊冰。


    程術知迎著風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


    程肆垂著眸,能看見他鬢邊黑白摻雜的發。


    他無動於衷。


    程術知又說:“回來吧,你還真能放棄這裏掉一切嗎?”


    “程教授,”程肆冷淡又疏離地稱呼他,“二十四年了,您還要在我身上研究什麽?”


    程術知淡淡一笑:“程肆,我是你爸,我從來沒有害過你,我也不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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