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程肆不按照他的規劃來,就會嚴厲地表示:你讓爸爸很失望,怎麽會連這個都做不好。


    後來,程術知三十四歲的時候,毫無預兆地辭掉了學校與研究院所有工作,轉而從商。


    程肆記得,當年程術知做出這個決定後,無數人上門阻攔。程術知都是淺淺一笑,以對研究已無興趣為由擋了回去。


    盡管如此,一位博學多識的父親,在兒子心中的地位依然不減。


    程術知經商,也做得十分出色。


    因此,程術知在兒子心中的地位,從未因中斷學術研究生涯而發生任何改變。


    如果不是後來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事。


    如果不是發現了那本幾百頁的實驗報告。


    如果不是那個實驗報告上,實驗對象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寫著程肆二字的話。


    從零歲開始,他就毫無選擇地,成為了程術知的實驗品。


    他成長為什麽樣的性格,他的喜歡與厭惡,經年累月地被塑造、被改變、被引導。


    什麽是他真正的樣子,什麽是他真正喜歡的。


    程肆不知道。


    他其實也,早分不清了。


    ……


    風吹進室內,卻無法瞬間散去房間內淡淡的煙草味。


    程肆讓言柚進了隔壁書房。


    言柚執著無比,她就是想知道,是什麽讓他不開心。


    “哥哥,你告訴我吧,你告訴我就會知道怎麽辦的。”


    程肆斂著眉,靜靜看了她一眼,沒告訴,隨口道:“你左手邊那個書架,幫哥哥把第五層的那本《量子場論》拿過來。”


    言柚立刻聽話,第五層太高,她夠不到,就搬了個凳子墊在腳下。


    找了好半天,才在一排排英文原文書裏,勉強靠書名認出來。


    “找到了,給你。”


    程肆接過來,在沙發上坐下,隨手翻了幾頁。


    這是最基礎的教材了,他現在哪裏會需要。


    也不是真要用,就是想隨便讓言柚幹點別的分散她注意力。


    言柚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下坐下,挪著沙發靠近了些。


    手撐在扶手上拖著兩腮,緊緊盯著人。


    程肆目光落在書上:“看我幹什麽?這周沒作業?趕緊回家去寫。”


    言柚搖頭,哪裏會沒有作業,不過現在……管它呢,明天再說吧!


    “你告訴我吧。”她再一次道,簡直像眼巴巴的懇求。


    程肆:“……”


    他歎氣,攤開書扣在臉上,闔眼擋著整張臉:“我困了。”


    言柚抬手就取了下來:“你別想哄我。”


    程肆仍閉著眼睛,屋頂暖色調的燈籠罩下來,長睫在眼瞼落下片淡影。


    言柚試探著道:“哥哥,你每次回北/京,都會不開心。”


    長睫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言柚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自然也看見了。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睫毛,看著好長哦,可是不能,隻好忍著心癢,又道:“你怎麽才能告訴我?”


    程肆終於睜眼。


    燈光之下,他略淺的瞳仁顯得整個人都多了分溫柔。


    “你為什麽會怕貓?”程肆忽然問。


    言柚頓了一秒,卻沒有猶豫,片刻後說:“因為我小時候被貓抓過,那時候我剛回到江城,我爸不記得去學校也要接我,隻把我姐接了回去,我一個人回來的時候,碰到了一隻野貓。”


    程肆抬手摸了摸她頭發。


    很輕的一下,安慰似的。


    他收回手,啟唇道:“我以前也怕過。”


    言柚輕眨雙眼。


    什麽叫,怕過?


    “忘了是幾歲的時候了,應該也不大吧,還沒上小學,那時候並不怕貓。”程肆望著頭頂的燈,抬起手,遮了下刺目的光,“家門口經常有流浪貓出現,我買了貓糧,每天都出去喂,後來被我爸撞見了。他很不喜歡我喂流浪貓。”


    言柚靜靜聽著。


    “行為主義心理學家華生和霍納,以前做過一個有很大爭議的實驗。他們從醫院挑了一個小孩,叫阿爾伯特。九個月大。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為,刺激與反應建立聯結,就會形成穩定的條件反射。這個孩子本來不怕小白鼠,他們讓在那個孩子看見小白鼠的同時,製造巨大而足以讓小孩害怕的聲響,多次重複,直到建立聯結反應。後來阿爾伯特一見到小白鼠,就會條件反射地產生恐懼心理。”


    言柚僵了僵。


    她好像有種預感。


    程肆所要說的,他對貓的害怕,將會如何形成。


    程肆放了下手,壓在眼睛上。


    “幾個月大的小孩會害怕巨大的聲響,幾歲的呢,聲響不會讓他們害怕。但三五歲,肯定會怕疼、怕黑……”


    言柚整個人顫了顫。


    雙手緊扣著,無意識的,在兩隻手背上留下了甲印。


    程肆放下了手,睜開眼。目光掃過來,輕柔地捏住言柚一隻手腕,讓她鬆了手。


    “別掐自己。其實也沒有多疼,”他往她手裏塞了一個沙發軟墊,“我都記不清了。”


    葉崇想讓他回去,程肆不是不願。


    他隻是,不想麵對程術知,不想再繼續作為程術知的“作品”而活著。


    況且,他還沒有找到梁令的真正死因。


    對於十一年前的那場意外,程肆從未有過懷疑。


    直到程望思離開前,老爺子當時隻讓他陪到了最後。


    除了留下那句將他與妻子合葬的遺言,彌留之際,程望思合眼喃喃:“阿令,術知是在怨我們斷了他的路……我來找你討罵了,是我包庇害死你的凶手……”


    那句“斷了他的路”,才讓程肆想起一件事。


    梁令離開後那一年,他半夜醒來,總會撞見書房亮著的燈。


    他以為程術知是在忙工作,後來由此偶然從開著的門縫望進去,才看到他原來是在喝酒。


    在那之前,程術知滴酒不沾。


    或許可以因為母親的驟然離開,接受不了。


    但為何又會在這十年間,暗地裏不停止地調查梁令當年寄到江城的某樣東西呢。


    他在找什麽?


    言柚眼睫不停地顫動。


    “哥哥。”


    她伸出手來,指尖輕輕點在他手背微凸的青色血管上。


    “你厭惡別人碰觸,也是……因為差不多的原因嗎?”


    程肆低眉,望著言柚小心翼翼的動作。


    片刻,才低聲說:“和他有關。”


    令旖的行為,都是在程術知的命令下完成的。


    “不嚴重了……怎麽這幅模樣,”程肆笑看過來,“這不是沒多大影響麽,你現在這樣碰我我也不覺得厭惡和難受。”


    程肆的神情始終很淡,他連說那些話的時候,都沒有多大起伏。


    怎麽會沒有呢,那樣對待他的人,是他親生的父親。


    她連被言為強和鄭蓉麗忽視都覺得難過,覺得委屈得要死。程肆被那樣對待,他的難過,又有多沉重。


    可他越是表現得平靜無謂,言柚一整顆心,就越揪得發緊。


    好疼啊。


    怎麽會不怎麽疼呢。


    怎麽會記不清呢。


    那樣的疼痛,忘不掉的。


    言柚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程肆。


    暖色的光暈在她四周都暈開一個光圈。


    好像發光的是她一樣。


    下一刻,不容拒絕地傾身。


    她小小一團,輕易就能鑽進男人懷中。


    言柚輕輕地抱著他,一下一下輕拍著程肆肩背。


    程肆是真的僵了下。


    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似的。


    又回饋般,他在言柚腦袋上輕拍了兩下,安撫意味十足。


    “這麽難過啊?”他還有心思開玩笑,拖長了音調道:“早知道就不應該告訴你,怎麽就比我還難過了。”


    言柚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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