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日子進入二月中下旬了,北京依然還是這麽多雪,我有種感覺是這個冬天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了。我和陸敘走在大街上,看著路邊將化未化的雪,感歎這個冬天的沒完沒了。情人節的時候陸敘本來想找我出去看電影,我借口說外麵冷,下雪,不想去。其實我是怕在街上碰見姚姍姍和顧小北,如果上天要讓我們四個在這樣的場合下見麵的話——老天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好人,可是這樣的懲罰是不是慘了點兒?所以我沒答應陸敘,我就說我工作忙,要加班。陸敘於是說要不去他家。我當時有點想暈過去,因為我還記得我和親愛的聞婧同學在上次的因為扮“精神妞”而使陸敘受到肉體與精神上的傷害事件中,微微曾經親熱地對陸敘的爸爸問了句“您是哪個廟裏的和尚啊?”真是想想都後怕。於是我顫著聲音問陸敘是要去見他父母嗎。陸敘聽了說你怎麽想那麽多啊,就是在我現在一個人住的那個小公寓裏,我做飯吧,你還沒吃過我做的東西呢。說完之後他又換了種特奸詐而又帶點興奮的聲音對我說,如果你要見我父母也沒問題,我明天就跟他們兩老人家說,把咱倆的事兒給定了!


    我說你少跟我扯,誰倆?咱倆?我什麽時候跟你這麽磁實啊?我沒注意嘿陸敘同誌。


    不過那天陸敘表現的是挺好的,我看著他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穿著件白毛衣藍色牛仔褲,大冬天光著腳丫子在地板上跑來跑去的,不過還好暖氣開得足,不然真能凍死他。陸敘弄了一桌子的菜,我吃的時候他在旁邊巴巴地望著我問我好不好吃好不好吃,跟一小學生問成績一樣,我覺得特別好笑。平時裏對我耀武揚威的陸敘什麽時候變成這麽溫順的小綿羊了?這倒是挺讓人興奮的,大好河山盡在展望。誰說人的本性不能改變的?


    我本來覺得我在北京的生活也就是這樣了,無風無浪地一天一天過,總有一天我會忘記了顧小北,忘記了我與他曾經走過的每一個腳印,我們會在同一個城市互相毫無關係地活著,彼此觀望著對方的幸福。可是在二月就要結束的時候,我覺得天空像是被哪個不知好歹的家夥敲碎了,連同我的生活,一起碎了。


    在二月末的那一個星期,我每天都呆在醫院裏,那些無窮無盡的難過,像海嘯一樣吞沒我所有的堅持。那一個星期裏我流的眼淚比我一年的眼淚都多。不隻是我,所有的人,包括像武長城這樣堅強的北方漢子,都曾經在我麵前和我看不見的背後流了無數次的眼淚。


    那天我和聞婧約好去一個農家型度假村吃雞,聽說那家雞做得很不錯。本來我們也約了微微火柴她們,但她們都走不開。於是我和聞婧就決定我們倆去。當我和聞婧酒足飯飽地從那個窮得鬼都看不見的地方開車回家的時候,我們突然在一個胡同口前麵被幾輛摩托車攔下來了。


    我剛被攔下來的時候挺納悶的,我以為是警察,於是很緊張地問聞婧帶本兒了沒有,嘴巴裏酒的味道重不重。聞婧跟我說,沒事兒,有我在呢,沒事兒。一副大尾巴狼表情。然後她還特得意地補充了一句,就算把我本兒扣了,我也能請出神仙幫我讓他們丫幾個把本兒乖乖地給我送回來。


    結果我發現我想得太天真了,在這種荒無人煙的胡同裏,怎麽可能有警察?就算警察挺慘的日曬雨淋地跟電線杆子似的杵在馬路邊上,可是他們也不會沒事兒吃飽了來這種地兒轉悠啊。


    等我發現不對的時候,聞婧也發現了。於是她突然倒車然後轉頭就開。我當時很緊張,我知道遇上犯罪團夥了。以前都在電影裏看開著車被人追殺的鏡頭,我在小說裏也瞎編亂造過,可是怎麽生活中也發生了呢?我用力給自己一嘴巴,結果我發現這不是夢。


    我很慌,我這人一遇到事情就亂,以前聞婧跟我一樣亂,因為有微微在,我們知道微微一個人冷靜就行,我倆可以先亂著。可是現在就剩我和她了,所以她竟然顯得特別沉著。我看著後麵明晃晃的摩托車燈覺得很恐怖,心跳快得都有點讓我承受不住了。


    最讓我擔心的是我不知道這幫人是想劫財還是劫色,如果是劫財那我停下車來讓他們搶,可是後者就太讓我承受不住了,畢竟我和聞婧就像微微說的那樣,是精神妞,不能像火柴一樣說豁出去就豁出去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渴望過歲月的大手把我捏得格外蹉跎。


    在一個胡同的轉角處聞婧突然一個急刹車,刹得真死,要不是我扣著安全帶我覺得我都能把擋風玻璃給撞碎了。我剛想罵她傻b你快點開啊,等死呢!結果聞婧把我這邊的車門打開一腳把我踢了出去。然後她關上門就開走了。開走之前我聽到她在車裏對我吼“躲起來!”


    我身後就是一堆垃圾筐,這裏很黑,沒路燈,所以我鑽進那些竹筐中發現特別安全,可是當我蹲在裏麵我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害怕。甚至比上次冒充小姐差點被火柴她爸爸辦了那次都害怕。我抱著腿,看著那些騎車的人一個一個從我的身邊呼嘯過去,看著那些車燈越走越遠,心裏卻越來越慌張。


    我摸出手機,哆哆嗦嗦地給火柴微微白鬆顧小北陸敘打了電話,從第一個給火柴的電話我就開始哭,我說火柴,你救救聞婧啊,你不救她她就死了,你快來啊……我剛把這些沒頭緒的話說完我的眼淚就像泉水一樣翻湧出來,哽咽得我話都說不出來。火柴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在那邊也很急,聽我說話亂七八糟的她更急,我花了好多時間好多精力來抑製自己的語無倫次終於把事情講清楚了,火柴一聽就慌了,我記得她一直在小聲地說,*,他媽的這次完了,完了……我聽到火柴這麽說話我哇地就哭了出來。可是我又不敢大聲哭,怕把那些人引過來。火柴問了我地點,我大概跟她講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講清楚,因為我隻知道是在這個胡同裏,但是剛聞婧那麽七拐八拐的我也弄不清楚方向了。


    之後我又給另外的人打了電話,同火柴一樣,我並沒有越來越冷靜而是越來越慌張,越來越語無倫次,到最後我打給陸敘的時候,我已經說不完整話了,我就隻記得自己一直在電話裏跟他講,陸敘,聞婧出事了……完了……怎麽辦啊……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家……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然後我就是沒完沒了的哭。後來陸敘說你現在別講了,自己呆在那兒別動發生什麽事情也被出來,我馬上過去。


    我掛了所有的電話,躲在那個黑暗肮髒的小角落裏。我想出去看看聞婧有沒有事情,可是我卻怎麽也不敢站起來。


    過了兩分鍾後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因為我聽到胡同盡頭聞婧的聲音,聞婧一直在罵,開始的時候罵得很凶,然後越罵約小聲,後來變成了求饒,再後來就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其中我隱約地可以聽到布料撕裂的聲音。聞婧的哭喊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淒涼,高高地回蕩在黑色的天空之上,我蹲在那些散發著腐爛味道的垃圾裏抱著自己膝蓋,約抱約緊,因為我不知道除了自己的這雙腿我還有什麽可以抱的東西。我一直咬著嘴唇怕哭出聲音來,我知道我的嘴唇破了,因為我嚐到血液腥甜的味道。我閉著眼睛,什麽都不想去想,可是眼淚一直流,我卻不敢哭出聲來,巨大的壓抑壓在我的心口上,難過像抽搐一樣一陣一陣地漫過全身。我知道胡同的盡頭全天下最無恥的事情正發生在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身上。可是我什麽都不能做,我隻能蹲在那裏,我甚至在想,如果一刀殺了我,也許會讓我好過點兒。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隻知道那些人從我麵前開著車走了,整個胡同特別安靜,就像小時候我晚上偷偷起來站在院子裏玩兒時一樣安靜。那個時候我特皮,晚上不愛睡覺,一個人晚上溜到院子裏看星星都覺得特有勁。可是現在,我站在兩邊牆壁都已經班駁了的胡同裏,我特別難過。我爬起來走過去,我們開來的車的窗戶全部碎了,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在那個牆角我看到了聞婧,頭發很亂,衣服褲子都破了。她的頭埋在膝蓋上,我站在她麵前,不知道該怎麽辦。


    聞婧,我小聲地叫了一聲,可是我馬上發現自己的聲音比鬼都難聽。又小聲又抖啊抖的。聞婧沒有理我,她還是抱著腿坐在那兒。我看著心裏難過。以前我每次出事聞婧都替我找了,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習慣了在聞婧的保護下生活。我知道哪怕我在外麵無法無天,我都有個好姐妹會始終站在我旁邊甚至始終站在我前麵。我無恥地習慣了這種照顧,並且看做是理所當然。可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他媽徹徹底底地錯了!我寧願我跟聞婧一起被那些王八羔子給糟蹋了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躲在垃圾堆裏。我有點站不穩,於是我幹脆坐下來,地上的雪很髒,可是我不想去管了。我爬過去,我想摸摸聞婧的頭發,因為太亂了,我想幫她理順了。可是我一碰運氣到她她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特別小聲地說,求你了,不要碰我。


    我一聽到聞婧的聲音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在牆上,身子都沒力氣了,沿著牆滑下去。我用頭一下一下地朝牆上撞根本就不疼,我的眼淚鼻涕全都流在我的大衣上,真髒!我他媽覺得我真髒!


    不知道什麽時候微微火柴他們都來了,他們站在我麵前,我抬起頭,我一看到微微我更傷心,我站起來抱著微微就開始哭,我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說,聞婧她……她……


    微微抱著我,特別用力,她說你別哭了,不要哭!我聽得見微微口氣裏咬牙切齒的味道。我趴在微微的肩膀上,我看到火柴的眼淚突然滾落在雪地裏。


    火柴說,媽的,除非不讓我知道是誰做的,否則,我他媽不來了丫全家我他媽就是王八養的!


    武長城站在聞婧麵前,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的背影,我覺得他哭了,因為我看到他的肩膀一直抖,停都停不下來,跟一個站在雪地裏凍僵了的小孩子一樣。他把他的大衣拖下來,裹住聞婧,然後把聞婧抱到車上去了。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看不見他臉上眼淚的痕跡,可是我知道,他肯定哭了。因為他的眼睛裏全是血,布滿了血。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我看到他的手指緊緊握在一起,關節都發白了。我推開微微,我走到武長城麵前,我低著頭不敢看他,我說,你抽我吧,狠狠地抽我吧。以前我第一次見武長城的時候就因為他是姚姍姍的表哥,我就在想如果打起來肯定要跑,不然被這麽魁梧的人掄賀了胳膊甩一嘴巴誰都找不住,可是在今天,我站在他的麵前,我是真希望他能狠狠地抽我,我才會覺得心裏不那麽痛,不那麽壓得我呼吸都難受。


    武長城把聞婧抱進車裏之後回過頭來看我,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如婚所願狠狠地給我了一個耳光。我當時被抽得什麽都看不見,可是我沒有任何怨恨,我隻是告訴自己站穩了不要暈過去。微微和火柴也沒說什麽,隻是微微過來扶住我,我推開了微微,我說我沒事,一邊說一邊把眼淚往肚裏咽,我不能哭。


    聞婧一直躺在醫院裏,我們不敢跟聞婧的家裏講,於是微微就打電話說聞婧和她一起旅遊去了。我每天在家裏跟我媽學煲湯,我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醫院裏陪聞婧,我在單位請了半個月的假,公司老板對我發很大的火,可是我用的是平時加班掐來的假,他也不好說什麽。我每天端著保溫壺朝醫院跑,那些護士總是笑著和我打招呼,她們說,你又來看你妹妹啊?我搖搖頭,我說,是看我姐姐。說完之後我都是馬上轉身就走,我怕我在她們麵前莫名其妙地哭出來。我坐在她邊上看著她沒有表情地睡著,然後望著天花板,我就覺得那首歌唱得特別她,我心如刀割。我眼睛裏總是出現以前那個愛鬧愛貧愛和我拚酒的聞婧,那個在武長城的身邊終於找到了自己幸福的聞婧。可是我的眼裏充滿了淚水,那些聞婧都變得很模糊,看不清楚。


    有時候我喂聞婧吃東西的時候,我的眼淚都忍不住,我總是趕緊擦掉,聞婧看著我哭也不說話,隻是把頭別過去。不再吃東西了。偶爾她會對我笑笑,可是那笑容讓我覺得特別辛酸。


    有一天晚上聞婧睡了,我坐在她旁邊。武長城坐在床的另外一邊。他握著聞婧的手。這幾天武長城也一直守著聞婧,幾乎都沒去上班。不過聞婧的爸爸倒不至於沒車坐,單位的司機多了去了。這幾天武長城一直在醫院裏,沒看他笑過也沒看他哭過,他總是一聲不響地穿行在病房和醫生辦公室之間,拿著藥,叫護士,買飯,我看著他高大的背景覺得他身上彌漫著一種堅強的憂傷。


    我叫他到樓下去,讓聞婧休息,順便我也想和他談談。開長城看著睡著了的聞婧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和他在草地上坐著,有時候他講,有時候我講。他告訴我,他認識聞婧之後覺得她一點都不是那種蠻橫的小姐,這也是他願意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他說聞婧就覺得是一個長不大的丫頭,特別想照顧她。別看她平時裝得挺牛的,其實她什麽都不知道。武長城轉過頭來望著我,他說,林嵐你知道嗎,聞婧從小就特別佩服你,她覺得你是她的偶像,所以隨便你說什麽她都幫你。她跟我說她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血性的一個人,用著最大的熱情來麵對這個生活,所以她喜歡你,願意一直站在你的後麵。其實按照她的條件,家裏背景那麽她,長得也漂亮,完全沒有必要跟在你背後讓你的光芒掩蓋她的,可是她還是默默地站在你背後,心甘情願地讓你的光芒掩蓋她的光芒。


    我聽了武長城的話心裏很難過。其實我知道聞婧都是一直站在我的背後,有時候我會覺得她這個人沒什麽主見,什麽都要問我,有時候覺得她煩,覺得做人就是應該像微微那樣,要掌握自己的生活才算牛掰。可是每當聞婧無限度地遷就我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內心是一種愧疚和感動,就跟泡在溫水裏一樣。


    我轉過頭去,看到武長城眼睛裏全是淚水,我沒說什麽,裝做沒看見。他低著頭看著腳邊的草,眼淚掉了一兩滴下去。我看到他的喉結一上一下地滾動,我知道這種哽咽的不敢發出聲音的哭泣是多麽地難受。我說,要不,你再抽我一耳光?


    他笑了,又有滴眼淚悄悄地掉進草裏。他說,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的,那天我太衝動了,我這人勁兒大,估計弄疼你了。後來你不在的時候聞婧跟我講,她說你不該怪林嵐的,那種情況下換了誰誰都不能跑出來,難道你叫林嵐出來和我一起被那些王八羔子……糟蹋嗎?當我聽到她說糟蹋那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心裏像揪著一樣疼,從來沒那麽疼過。小時候隻記得我玩刀子一不小心把我媽的手拉出了一道很長的口子的時候哭得有這麽難過。林嵐,你知道嗎,其實無論發生什麽,聞婧在我心裏都跟小公主似的一樣純潔,真的。


    我看著武長城,他含著眼淚的笑容在我看來特別的純真而美好。我突然覺得很感動。


    我躺下來,我說,我明白,其實聞婧在我心裏一樣,是個最純潔的小公主。


    我的眼淚流下來,灌溉了下麵這些柔軟的草。不知道來看,會不會開出一地的記憶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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