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也不怵,眼波流光,逼視於他,終究是宋星然敗下陣來,略顯慌亂地錯開視線,掩唇咳了一聲:“進來吧。”


    清嘉注意到他耳骨微紅,心裏哂笑,他一個浪蕩子,與她麵前裝什麽純情呢?


    宋星然緩緩推門。


    廂房兩側均勻地夾著偌大的銅製燈架,呈樹枝模樣,每一道分叉上皆燃著兒臂粗的素白蠟燭,燭光瑩瑩,似火樹一般,將四周映得恍惚白日。


    清嘉走近,聞到絲絲縷縷的龍涎的清香自火焰處升騰而出,心底不免讚歎其豪奢。


    白日裏,清嘉曾誤打誤撞來過一回,今夜卻有些不同。


    裏外之間,多了一道色彩流麗繽紛的珠簾,以此相隔,在燭光映襯下,波光粼粼,華美異常。


    隱約有樂聲傳出,聽見他們進入的響動後,樂聲戛然而止。


    宋星然將珠簾拂開,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清嘉抬眸去看,才發現珠簾的材質,竟是瑪瑙的,與方才街市上爭搶的手串,是同一材質,不過色彩紛雜,成色稍差罷了。


    屋內,兩名男子相對而坐,角落有琴娘在撥弦奏樂。


    自她們進來後,緩緩流淌的琴音竟亂了音調,清嘉忍不住去看,那琴娘生得儂麗,新月彎眉,上挑的一雙媚眼,眼角妖嬈,如雲的發髻別金簪玉,很是富美豔麗。


    清嘉能感受到,琴娘有意無意的眼神,帶著滿滿的打量,自背後投射而來,又黏在宋星然身上,欲說還休的。


    不難猜測,此女乃宋星然那眾多紅顏中的一朵。


    待她回頭端詳,那琴娘又默默錯開視線,似無異動。


    橫豎自己不介意,清嘉便懶得去想去看,索性將注意力轉移。


    屋內原有兩位客人,其中一人,清嘉認得,是皇四子李炎,一身玄色衣裳,麵色蒼白,偏生唇色頗豔,有種詭異的陰鬱稠麗。


    還有個生麵孔的男子,五官板正,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一臉正派。


    見宋星然帶了兩個姑娘,不約而同麵露詫然。


    李炎是認得清嘉的,訝然一瞬,便摸了摸鼻子笑了起來,挑眉道:“宋大人,不介紹介紹麽?”


    此話分明是打趣宋星然。


    他們三人私下交好,乃是秘密。


    宋蔚然是自家妹妹,來了便來了,清嘉又是什麽關係?


    何況,宋星然頂著風流桃花劫之名,身邊遊走的,皆是他一擲千金力捧的花魁娘子,無非是做以耳目,收集情報,撩動是非。


    這些年,何曾見他身邊沾過好人家的小姐?他不想成家,怕沾上便甩不開,素來都嫌麻煩的。


    更莫說,今日皇帝萬壽,他才從宮宴中退出來,有事相商,她們一來,實在礙事。


    宋星然輕咳一聲,介紹道:“舍妹蔚然,與她的師父,祝清嘉。小妹頑劣,不願回府,故此順道帶上了。”又敲了敲宋蔚然的腦袋:“叫人。”


    清嘉盈盈下拜見禮,宋蔚然亦乖巧道:“炎哥哥、雲嵩哥哥好。”


    李炎長眉微微一挑,很快恢複尋常,指著額角假寐,似困倦極了。


    謝雲嵩則正色起身,雙手抱拳以禮貌,笑著朝他們行了個平輩禮:“在下謝雲嵩。”


    是溫文有禮,君子端方。


    清嘉與謝雲嵩見禮後,蹙著眉思考:謝雲嵩這這名兒,實在耳熟,卻又不曾在媒婆的冊子上見過。


    宋星然一直在看清嘉,見她不說話,皺著眉,透出一股子怯然之態。


    女孩兒彎著纖細的脖子,柔軟的烏發自瘦削的肩角傾斜而下,她半張臉都籠罩在陰翳中,顯得下頷尖尖一點,秀氣可憐。


    宋星然想,她也許不自在。


    於是將手邊的銀絲卷推到清嘉眼下。


    清嘉垂目思考,眼前忽地多了一碟銀絲卷,有道低沉的嗓音自頭頂傳來:“不必拘束。”


    怔怔望去,宋星然眼瞳明潤溫柔,嘴角微微上翹,他點了點那盤炸得酥脆的卷物:“是揚州大廚做的點心,嚐一嚐。”


    謔。


    突然變得好貼心呐。


    自己這些天的示好倒是沒有白費,這顆花花腸子頗多的臭石頭終於叫她捂熱了幾分。


    當下控製表情,微微而笑,三分驚訝,五分驚喜,還有兩份羞怯之意,她伸手去拿時候,餘光瞥見那琴娘眼神複雜地凝視著她與宋星然,流露出愛而不得、傷心自憐的神態。


    清嘉心下更是篤定,這位琴娘必定與宋星然有牽扯。


    還是感情糾紛。


    她一道默默咽下銀絲卷,一道忍不住想,好在自己隻是圖宋星然的權勢地位,不圖感情,並不介意他心係何人,也不介意他這些斬不斷禮還亂的風流債。


    但從前,隻是聽旁人說,宋星然風評不好,生性風流,但今夜卻是直觀感受。


    如此想來,清嘉覺得他那雙天生糅雜情意,似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有些礙眼。


    不似一旁的謝雲嵩,氣質清正,溫潤秉直,看上去就要比宋星然……宜家宜室許多。


    她腦中靈光乍閃,終於想起,謝雲嵩是何許人也。


    他曾在揚州當過三年通判,遂訝然道:“謝大人,我曾見過您的。”


    宋星然眉心一擰:這話怎麽似曾相識?


    她怎麽對哪個男子都這般說?


    但此次清嘉並非胡謅,謝雲嵩在揚州當了三年父母官,廉吏善政,是人人稱頌的好官,如今揚州城白鷺書院的牌匾,還是謝雲嵩親手所提。


    清許更是不止一次說過,謝雲嵩是他的讀書、為人、處事的榜樣。


    但謝雲嵩調任後,清許對他的念叨少了許多,故此清嘉的印象有些模糊了。


    清嘉眸中浮現出由衷的熱切:“您曾在揚州呆過三年,或許咱們曾經見過。”


    謝雲嵩訝然:“姑娘是揚州人士?”


    話匣子便由此扯開,二人東一句西一句,侃侃而談,很是熱鬧。


    偏聊的是揚州城那點芝麻大的地方發生的事,宋星然一句也搭不上話,眼神若有似無地瞟向他們,又怕極了被人發現似的,素來波瀾不驚的麵上,似浮現了少許驚慌與打量。


    他默默地飲了口酒,思忖著放天燈的時辰快到了,小聲地、試探地,喚了一句“清嘉”,卻又被淹沒在二人的談論聲中。


    宋星然頓覺鬱卒。


    提著酒壺又灌了一口苦酒,微涼的酒液滾入喉嚨,又將他嗆住,宋小閣老頗有鳳儀地壓低聲音咳嗽,不願讓旁人發覺。


    但異樣仍被一旁的李炎捕捉,他碰了碰額角,唇角扯出個滿含興味的笑:“撲哧。”


    這聲滿含調侃與諷刺的笑聲,又被宋蔚然響亮的聲音遮蓋。


    小姑娘眸光發亮,蹦蹦跳跳地指著窗外道:“天燈升起來了!”


    洪渾的鍾聲一起,漫天的燈火便隨風扶搖而起,將天幕襯得璀璨似銀河。


    傳說對天燈許願,便能願景成真。


    清嘉雖從不將希望寄望於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之間,但漫天明燈飛舞的場麵太過震撼,好似真有神佛在上,能替自己消災解難似的。


    她便也順從地,雙手合十,閉上眼,輕聲道;“平安順遂,歲月靜美。”


    憑欄外,燈火似為她渡了一層柔和的、帶著神性的輝光,她衣帶翻飛,似隨時淩空飛升一般,簡直不似凡塵中人,宋星然心中莫名生了複雜的情緒。


    想她處境艱難、事事謹慎,所以不會超脫凡世,消失不見,卻又真想護她順遂平安、無憂安寧,叫她願望成真。


    這想法有些過分,宋星然都覺得莫名其妙,他搖搖頭,大約是自己喝醉了酒罷,胡思亂想,餘光卻瞥見謝雲嵩與清嘉並肩同站,才子佳人仿佛和諧。


    於是鬼使神差地,挪了挪腳步,安插至二人中間。


    作者有話說:


    他開始慌了(笑


    第19章


    天燈足足放了半個時辰,宋蔚然不舍得離開,眼光光地盯著,最後巴在欄杆上睡著了,燃燈盡時,清嘉欲將她抱起,還聽到她口中咕噥:“我不回家。”


    但小丫頭敦實,清嘉是摟不起她的,搖搖晃晃,動作實為滑稽。


    宋星然旁觀少頃,含笑將宋蔚然自清嘉手中接了過去。


    有意無意的,交接時宋星然幾乎是將清嘉摟在懷中。


    宋星然的懷抱帶著冷冽的酒意與清雅的鬆竹之氣,鋪天蓋地地簇擁而來,但不過頃刻,他已克製地離開,還拉出一道客套的距離。


    清嘉便沒忍住,偷偷去打量宋星然。


    他眉目俊逸如常,但或許飲了酒,眼下泛出一點微紅,桃花眼橫斜出一股風流之態,眼神似有些不同尋常的熱意。


    看起來較往日更……騷氣了些。


    確實是打眼的好容色。


    清嘉又瞟了一眼角落的琴娘,她果然也在偷瞄宋星然,目光哀怨,欲說還休。


    但二人眼神撞到一處,清嘉仍是坦蕩打量著,琴娘卻已匆匆將眼神回撤,長睫顫顫,暗含無限憂思。


    清嘉也不多想,她想嫁宋星然,隻為了消災解難,二人婚事若成,這些個風流債,本也不放在眼中,何況如今二人八字都沒一撇。


    所以清嘉將注意力放回宋星然處,低聲同他道謝,他卻隻斂著眉目,平淡的、低聲道:“車馬備好了。”


    清嘉略一點頭,向李炎、謝雲嵩話別,默默離開包廂。


    宋星然盯著清嘉纖細的背影,眸中終於顯露出情緒。


    他抬手,張開五指打量,似乎觸感仍存。


    柔軟、清潤,像是清嫩的一手綢緞。


    如此愣了一瞬,他又忍不住想,清嘉人人是他領過來的,還是親自送上馬車才算妥當。


    看在李炎眼中,便是宋星然又屁顛屁顛跟了出去,揚著眉梢嗤笑了一聲。


    宋星然下樓時,聽見清嘉與聽雪在小聲議論。


    聽雪:“若少爺知道大約會很高興。”


    清嘉聲音含著笑意:“謝大人儒雅清正,清許合該同人家多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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