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清嘉也不得不歎一句,這位賢妃娘娘真是位妙人兒,是該說她手腕了得,還是說她運氣過人。


    但在機關算盡的後宮,老天爺哪能次次精準地站在某人身後呢?


    方才聽李景說,賢妃身體略有不適,所以皇帝陪著,遣他先來送禮。


    隻怕她早知道自己夢熊有兆了。


    本來或想瞞著,或尋個良辰吉日再公布,卻被不依不饒的大皇妃逼得先亮了牌。


    但懷孕的喜訊一出,本就偏心的皇帝哪裏舍得苛責她半分?隻怕還要對大皇妃多厭倦幾分。


    清嘉忍不住自己的表情,笑得意味深長。


    此時,前頭恰有太監聲音尖銳地催促眾人,吉時快到,周歲宴馬上要開席了,宋星然才抓著清嘉的手,囑咐了聲:“你乖些,不許再出頭了。”


    他真是擔心得昏頭了。


    其實她從來算不得好心人,隻是方才一點母性光輝作祟罷了。


    清嘉笑,鬆快地打趣他:“有你在,哪裏還要我出頭?我隻管吃喝便是了。”


    他們邊說邊笑,混在人群中,跟在背影略顯落寞的李誠身後,離開慈寧宮。


    此後的宴席,倒是一切都如常,大王妃不曾再發作,連才查出有孕的趙賢妃也仍舊隨侍在皇帝身側,她換了一身紫色宮裝,雲髻高聳,累絲的黃金步搖,是雙鸞銜珠的樣式,流蘇上的紅寶飽滿分明,粼粼耀目,雲鬢花顏,富麗堂皇,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意氣風發,十足一副後宮之主的氣派。


    在賢妃下首,有位穿著銀藍宮裝的妃子,體態豐腴,瞧著已有些年紀,全程掛著笑容,是個親善模樣。


    宋星然介紹道:“那是大皇子的生母,良妃。”


    這可是皇孫的正經祖母,卻在下邊坐著。


    良妃是皇帝潛邸時的妾氏,出身本來就差,後來皇帝登基了,才與良妃家中賜了個有名無實的爵位。


    後宮中繁花似錦,良妃那平平無奇,甚至已經開敗的小花,自然再難引起皇帝重視,幸而生養了大皇子,才在皇帝跟前留住了體麵。


    六年前,原儲君皇二子密謀逼宮,皇後自刎謝罪,原來暗淡平庸的大皇子才逐漸顯了出來。


    二皇子少年英才,是個光芒萬丈的人物,但光芒太甚,以至叫皇帝生出了自危之情,如今便更喜歡那些好掌控的。


    大皇子占了個長子的位分,又還算聽話,這些年,皇帝待他不算差。


    隻是如今……


    或許是急了,或許是飄了,總之已然惹得皇帝忌諱。


    在宋星然眼中,大皇子隻能算是趙家維持榮耀的工具,如今處於強弩之末。


    清嘉打量著這位年老的妃子,忽然想起來,馮家有位貴妃,生了三皇子與永璋公主,今日卻未露過麵。


    清嘉不免附在宋星然耳畔,低聲問:“還有一位娘娘呢?”


    宋星然裝模作樣地取過酒杯,長袖一攏,遮住唇形:“貴妃娘娘身體抱恙,月前便遷往行宮修養。”


    清嘉心領神會。


    與打入冷宮也無甚差別。


    三皇子卻是在的,就在李炎身側。


    清嘉發現,這幾位皇子長相竟沒有一點相似,大皇子生得個矮壯實,三皇子生得英武,李炎偏於陰柔美豔,五皇子則是清朗纖細,兄弟幾個俱是貌合神離,心藏暗箭。


    真是沒有意思。


    她是頭一次出席皇家宴席,發現實在難熬,大殿地龍燒得悶熱,歌舞不歇,推杯換盞之聲不止,漸漸地便覺得難熬起來,也吃不下東西,安靜地盯著殿外的雪景,兀自出神。


    宋星然察覺出她的不安來,主動道:“我與你去外頭透透氣。”


    清嘉點了點頭,跟在宋星然身後,默默離開喧囂的大殿。


    在外頭透氣的,竟還有不少人,見了宋星然皆十分客氣地問好,也有幾個好奇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清嘉皆微笑以對。


    二人尋了個僻靜角落,宋星然才將她摟入懷中,心疼道:“時辰也差不多了,將要散的,你再歇歇。”


    皇帝篤信道學,設宴的時分皆掐著點算,依著欽天監的計算,要有兩個半時辰才能閉宴,如今時間已過半,大家都熬得難受。


    宋星然摸了摸她的肚子,問:“我見你都不曾吃過什麽東西,可會餓麽?”


    清嘉歎了口氣:“想要吃長亭樓的桂花珍珠小圓子。”


    席間那些油膩膩的大菜,是一口都吃不下,隻想吃些清甜軟糯的。


    宋星然被她軟綿綿的口氣撂得心軟如泥,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好。”


    清嘉心中煩躁,摟著宋星然的手臂,將重量悉數壓在他身上,腦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官服的布料偏於硬挺的材質,膈在臉上,其實不大舒服,但清嘉此刻就莫名想往他身上貼,任性又無奈的口氣:“好想回家呀。”


    宋星然啞然失笑,將人又往懷中壓了壓。


    便是二人躲在角落膩歪時,後背突然傳來一聲輕咳,宋星然雙手都還攬在清嘉腰上,有些不耐地回頭望,竟是大皇子李誠。


    李誠是沒想到宋星然夫妻竟這般恩愛,臉上也略顯尷尬:“呃,明之,可否借一步說話。”


    清嘉辨別不出來人是誰,隻愣在原處,聽見宋星然貼在她耳邊說了句:“等我。”然後腰間的大手便鬆了開去,隻聽得幾聲輕緩的腳步聲。


    她也不好前去打攪,隻能在原地等候。


    方才乍然被人撞見,清嘉麵頰也微微發燙,無聊等候時,她倚在憑欄處,用略顯冰涼的手,貼在自己溫度稍高的臉上,聊作降溫。


    忽地又傳來一聲:“清嘉。”


    她擰頭望去,竟是半年不曾見的徐長陵。


    他亦是一身官服打扮,棗紅色,襯得人氣宇軒昂,十分英挺,但他卻眉峰深皺,濃長的眼睫傾覆,顯得憂慮而溫柔。


    此處偏僻,又隻得他們二人,未免落人口舌,清嘉略退幾步,拉開二人距離,才客套道:“徐世子,有事麽?”


    徐長陵眸光閃了閃,顯出沉痛之色來,低聲道:“你……你何需如此客氣,是來紮我的心。”


    清嘉心中咯噔一下,此話說得,竟似他們從前有過什麽深刻交集一般。


    徐長陵突然走近一步,嚇得清嘉往後閃躲,又不慎磕在欄杆上,脊骨發疼,她隻能皺著眉,伸手隔開他:“徐世子,請莫要近來,男女有別,莫惹人非議。”


    “……”徐長陵盯著她,良久才苦澀一笑:“你還是怨我。”


    “?”清嘉滿頭霧水,捂著不適的後腰,無奈道:“世子究竟在說什麽?我有什麽可怨你的?我又與你有什麽交集麽?”


    徐長陵搖頭,眸光中有鮮明的落寞,他緩緩道:“當初,是我沒能救下你。”


    當初?


    清嘉簡直要笑出聲來。


    當時她被祝滿軟禁,徐長陵確實曾說過,要帶她遠走高飛,但自己已然拒了呀?


    且那夜,徐長陵闖入祝家後院,是不管不顧她的意願,便想將她強行擄走的,幸而自己留了個心眼,等到了祝滿。


    否則,如今她隻是安樂伯府後院的禁臠罷了,徐長陵早便會厭棄她,如今還會眼巴巴地與她說什麽從前麽?


    占有欲作祟罷了。


    但徐長陵這點心思,卻隻會害了她。


    清嘉始終將手臂伸直,試圖將二人距離拉至一個合適的、不惹人側目議論的範圍,但顯然徒勞,夜黑風高,四下無人的角落,一男一女獨處,已是瓜田李下。


    她無奈道:“世子,當初我從未想過與你離開,如今更遑論什麽怨恨,若世子還將我當作朋友,請就此離開,莫再與我平添煩憂。”


    徐長陵搖頭,猛地抓住她的手,邏輯混亂地解釋:“那時,那時我回了家,竟叫我爹知曉了,他說,你是首輔看中的人,無論如何不可與首輔相爭,我……是我軟弱無能,受長輩控製,如今你打我罵我,都是好的。”


    安樂伯是趙黨一派,清嘉聽宋星然說過,近來上書請求立儲的大臣中,就有安樂伯,且還是屬於言辭最激烈的那一類,宣明帝可謂煩不勝煩。


    清嘉先是被他嚇了一跳,隻好發力去扯手臂,想要擺脫他的桎梏,卻被人拽得死緊,根本難以挪動,當下火氣也起了,冷著臉道:“徐世子,你家事如何,與我無關,請放手,我夫君瞧見了,會不悅的。”


    餘光瞥見,有一道亮閃閃的痕跡一晃而過,是珠寶的亮光。


    有人看見了,且不知會如何猜疑編排。


    清嘉心底發寒,連脊背都泛涼,一字一句道:“放、開、我。”


    徐長陵未見過她態度冷硬,俏臉覆冰的模樣,竟下意識鬆了手上力道,清嘉敏銳察覺,用力一掙,往歌舞晏晏的大殿跑去,不期然撞入一個寬闊的胸膛中。


    淡淡的,鬆柏木的氣息,是宋星然。


    清嘉被宋星然抱了個滿懷,聽見他清潤的嗓音縈繞在耳邊:“怎麽了?慌慌失失。”


    身後徐長陵傳來起伏不定的聲音:“清嘉,你聽我解釋——”


    清嘉往宋星然懷裏鑽,竟有劫後餘生的驚惶,推著宋星然往外走,口氣低弱委屈:“夫君,我們快些走罷。”


    徐長陵大步追了上來,愕然一愣,皺著眉,眼神木訥地盯著前方相擁一對人。


    聽聞宋星然待清嘉隻是普通,身邊花草從不斷絕。


    如今一看,卻……


    宋星然餘光也掃到一條影子靠近,又停在原處。


    懷中清嘉不住催促他離開,宋星然拍了拍她起落不定的脊背,足下生了根似的,先是斂目凝了一眼懷中人,再抬眸望向徐長陵時,黑眸沉靜若碧水寒潭,冷冷道:“徐世子,是要與我夫人說些什麽呢?”


    第54章


    二人貼得太近,清嘉都能感受到,宋星然說話時,胸腔微微的發顫。


    她被宋星然摟在懷中,視線受困,仰頭隻看見宋星然流暢的下顎線,身後又有個徐長陵虎視眈眈,她便是瞧不見,也能感受到若有似無的壓迫感。


    她略感不適,推了推宋星然:“夫君,鬆開。”


    宋星然卻置若罔聞,大掌扣在她後腰,壓迫愈緊。


    徐長陵的聲音略顯無力:“信國公何需咄咄逼人,我與清嘉素有舊交,如今不過問幾句關懷之言。”


    清嘉心頭一驚,已在心中將徐長陵罵了個狗血淋頭,素手攥在宋星然官服上,扯出皺紋來,極力搖頭否認,生怕宋星然有所誤會。


    宋星然在她後腰上輕輕一拍,清嘉才冷靜下來,聽見宋星然一聲冷笑,口氣嘲弄道:“她與你能有什麽幹係?徐世子莫胡亂攀扯。”


    宋星然是見過徐長陵與清嘉私下共對的,桃林一次、長亭樓一次,還都是私下窺視,自認將二人關係看得分明。


    徐長陵眼饞他家夫人,幾次三番騷擾不斷。


    從前不放在心上,如今見徐長陵追著清嘉跑,宋星然又覺得惱怒煩厭,好似自己藏在心頭的寶貝被人覬覦,他雖不將徐長陵放在眼中,卻仍舊見徐長陵似個惱人的蒼蠅,恨不得一掌拍死。


    一陣冷風吹來,將屋簷上的宮燈吹得明滅,徐長陵的臉色亦是明明暗暗,死死地盯著眼前相擁的男女,清嘉埋在宋星然懷中,是全然依附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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