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壁也不知:“很是反常,說是直接從朝廷下來的命令,不止章華郡,還有隔壁三個郡統共一萬多的城旦兵都被臨時征用了。這個陣仗,從未有過。”


    朱晏亭心裏狠狠一沉,意識到今夜謀劃此事者心思之縝密——他已先得了信,知道朝廷有大事,今天城旦兵被征用,李弈一點救兵都搬不到,這是下狠了要一擊置他於死地。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氣:“我們現在去找王都尉,請他發兵。”


    王安是現在章華郡的都尉,輔郡守掌軍。


    章華郡征來的正卒,都歸他來調遣操練。


    劉壁聞言一驚:“王都尉和您父親過從甚密,他不會發兵的。”


    朱晏亭呼吸一凜,猛然勒韁回過頭來:“你知道是我父親所為?李將軍也知道?”


    劉壁自覺失言,微微垂首:“……該是,無人不知。”


    朱晏亭抿著雙唇,沒有說話。


    劉壁低聲道:“對長公主不利的謠言,早已傳遍章華。李將軍首當其衝……”


    朱晏亭倒吸涼氣,微微仰麵,雨水刷刷而下,衝的她眉目皆涼。


    這三年,她被幽禁在老宅,消息不通,雖隱隱聽到了風聲,卻不知竟到了這樣的田地。


    如此一看,章華郡不管是百姓還是士族,都信了謠傳,李弈敗走隕身,竟是眾望所歸,無一人願意伸出援手。


    如山覆頂,如澤泱泱。


    她已過世的母親,竟被世人口舌,汙蔑到這樣的地步。


    牙間一痛,是不知何時緊咬住齒關,舌上亦傳來隱隱腥味,手中韁繩深深嵌入掌心,磨得掌中發白。


    她緩緩閉目,胸口慢慢起伏,複睜眸定視劉壁,撥轉馬頭,猛一策韁繩。


    “我們去找王都尉。”


    ……


    章華郡去年征的正卒,都在郡城西郊的華陽縣屯兵操練。


    近來賊匪橫行,都尉王安也在那裏常駐戒備。


    靠近華陽縣,雨逐漸歇止。


    狂奔走馬半個時辰,雪驄尚好,劉壁的馬已累得喘促不安,搖搖欲倒。


    眼見前方就是軍營壁門,上有巡哨,劉壁加了幾鞭,趕到朱晏亭馬後說:“女公子,倘若喧嘩大營,無論是誰,都尉都有權無令先斬,您一定要好好說話,切莫急躁。”


    “……”


    駐馬營前,朱晏亭對守備衛士道:“回稟你們都尉,章華長公主之女朱晏亭有要事求見。”


    衛士聽這名號,不敢輕忽,應聲去稟。


    不一會兒,他回轉過來:“都尉請女公子營裏說話。”說著招呼人敞開壁門。


    朱晏亭道:“勞煩你再替我稟都尉,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隻有兩三句話,請他來壁門一聽。”


    衛士依言又去。


    約莫一刻鍾後,披甲執銳的章華都尉王安出現在了壁門內,身後跟隨數個親兵,策馬緩緩走出來。


    他麵上倒還禮貌,看不出什麽情緒,勒馬停在二人幾十步之距。


    道:“朱家女公子?你深夜造訪,有何貴幹呀。”


    他說出“朱”字的瞬間,朱晏亭嘴角便揚起了一個弧度輕微的笑。


    王安以前也是母親的舊部,此人出自名門,隻不過長公主評價此人“辭大無功,言過其實”,故不與重用。李弈作章華國都尉統兵的時候,他隻是麾下一隊率,司掌糧草輜重。王安那時便常有怨言,說長公主任人唯親,任用李弈這等寒門之子,打壓章華本土士族。


    長公主去世後,他這個本土士族便順理成章扶搖而上,頂了原該是李弈的位置,領了章華郡都尉的職。


    他此時,定是最恨不得落井下石的那一個。


    朱晏亭沉默片刻,道:“都尉,李弈李將軍今晚遇險——”


    她話沒說完,王安便有些慍怒的打斷了她:“斥候無信,軍信非兒戲,請女公子慎言。”


    驟被打斷,朱晏亭眉尖輕蹙,頓了一頓,續道:“我將赴李將軍處,請都尉調兵護我。”


    王安大笑:“好大的派頭,你以為這章華郡,現在還姓長公主?”


    朱晏亭愕然失笑:“不然?我母與陛下同姓,是他親姑姑。章華不姓她的姓,莫非要姓你我的姓?”


    王安自度失言,怫然不悅。


    冷哼道“你願意去你便去,郡兵無令不可出,我不做違抗軍令之事。”說罷撥轉馬頭,就要轉道。


    朱晏亭亮出掌中一物,揚聲道:“王都尉,你看這是什麽。”


    王安側目而視,見她指間出現一物,珊瑚為絡,葳蕤墜著一枚通體潔白,雕鏤繁複的玉指環。


    王安嗤笑:“你莫不是想以此物收買我?”


    朱晏亭又道:“請將軍複細看。”


    她將指環遞給劉壁,劉壁策馬上前,送到王安手中。


    王安緊蹙雙眉,藉營上火光,細觀指環,於瑩然白玉之內,看到了陰文的淺淺一“淩”字,倏然色變。


    這正是新登基的皇帝單名,元初元年,此字已諱為“陵”或“淩”。論理,無人敢冒著大不敬的罪過鐫刻。


    他眯眼細看,確實是“淩”,一點不差。


    玉指環,是納采信物。


    這個鐫刻著今上之名的玉指環,出現在曾經是準皇後的朱晏亭手上。


    王安滿腹狐疑,抬眼觀察朱晏亭。


    火光豔豔,映照她麵龐,被雨水打濕的頭發還沾她麵上,連她坐下貴比千金的雪驄也鬃毛聳刺,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來,換個人早已狼狽至極,朱晏亭卻如雨澆玫瑰,越冷越豔,容光攝人,叫人挪不開眼。


    天下皆盛傳陛下不願立她為後。


    可,三年後位空懸也是不爭的事實。


    王安輕喃道:“莫非此次聖上東巡,與你有關?”


    距離太遠,朱晏亭沒有聽清:“王都尉可想好了?”


    王安轉著玉指環想,天意不可度,上意不可測,萬一他朝一旨聖令封後,此時開罪與她,絕非明智之舉。


    可朱恪在章華勢大,自己頂頭上司還是他學生,王安也萬萬不願在這個當口觸怒他。


    兩相權衡,擇一擇中之舉,王安厲聲道:“左右,恭請女公子入營。”


    然而,朱晏亭似早有預料,他話音未落,即策馬離去三丈,回頭拋下一句:“壁門守備數十,今夜皆知我來。倘我今夜殞身章華,死在流寇之手,罪責皆在都尉一身,都尉三思!”


    說罷,猛鞭馬背,一騎絕塵。


    雪驄日行千裏,輕輕一躍,白影已在幾百步開外,遠遠拋下追兵。


    王安急得雙目泛紅,額暴青筋,由不得多猶豫,策馬而出:“傳令集兵!追!”


    第4章 章華(四)


    芒碭山在章華郡北,乃本朝高祖的龍興之地,天子的□□父曾在此落草為寇,後占據半壁河山,進而一得天下。


    正春日雜草瘋長時,馬蹄答答疾雨敲地,揚起一陣塵沙。


    朱晏亭的雪驄一騎絕塵,跑在最前方,劉壁追馬在後,高聲為她指路。


    距二人百丈來遠,王安攜騎軍窮追於後。


    雪驄乃大宛千裏良駒,奔馳山林,若騰雲駕霧,奔走半夜,天際已微微泛白,尚不露疲色。


    劉壁坐騎雖也是戰馬,然護送他脫敵,又跑了半夜,早是強弩之末,全賴劉壁伸出袖中匕首,狠紮馬背上,方奔命而跑,勉力跟在白馬之後。


    ……


    山林草木,拂麵而來,朱晏亭緊夾馬背,一手控韁,保持著和後方追兵百丈來遠的距離,不至於太快讓他們跟丟。


    辟行、穿林、過野。


    歪歪繞繞,漸入芒碭深處。


    草木漸深,藤葛糾纏,不遠處便是一山丘,山上有驚鳥。


    劉壁猛一勒馬:“且慢!”


    朱晏亭回頭望他。


    劉壁道:“李將軍就在山丘上,據高地以箭矢相抗,賊匪凶悍,必伏林野中。”他回望一眼:“既已引來追兵,女公子不宜再前,宜退軍後。”


    朱晏亭住馬撥轉馬頭,仰首眺望,遠處馬蹄密集,切切往此來,眼看就要趕上來。


    她摘下發間插的青玉簪,一頭青絲散落,又猛撕下袖間錦緣,引綢帶將垂落肩畔的半幹頭發挽起,挽進每一綹發絲,整齊束高——


    這是從前,那個叫李弈的將軍教她的。


    ……


    那時,李弈瞞著母親悄悄帶自己打獵。


    她尚未及豆蔻之年。


    脫離母親的獨自行動讓她好奇又興奮,提前好幾日就開始試衣裳,梳起重重疊疊的繁複發髻,偷偷戴上母親的瑞獸金步搖,牽一束霞光帔。


    她這個裝束,從輜車走出來。


    一身簡袍手持弓箭的李弈,看著她,足足愣了好久。


    “女公子。”他走過來,停在車畔,將弓箭交給仆從,溫聲勸導她:“拆了簪子和步搖,換身衣裳來可好?”


    年少愛俏的晏亭自是不依,偏頭,步搖上的翠羽華珠晃個不停:“這是我好不容易穿上的,難道我的步搖不好看麽?”


    李弈笑道:“好看。不過女公子請看,我們要去那裏。”


    他指遠處茂密樹林。


    “你想獵的雉、鳧、鶬、鵠都藏在茂密危險的山林之中。你這樣去,絲帔會纏繞樹枝,錦裙會被荊棘劃傷,步搖會為藤蘿所勾,倘或遇到猛獸,這些身外之物會成為你的弱點,在你逃走的時候絆倒你,在你脫身之前束縛你。”


    “若要戰勝敵人,要心無旁騖,輕裝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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