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刀所攜的密旨因皇太後說要睹物思人,留在了六英殿,納采的雁璧等物仍舊攜著,隨行而出。


    甫一出殿,朱晏亭便對王後道:“勞舅母稍待,片刻即好。”


    擇一宮室,入複壁中,換上了鸞刀的宮人之衣,發髻拆解,僅留腦後單髻,以麵衣覆麵。


    鸞刀換上她的衣裳,攜西垂殿玉牌,匆匆繞偏僻複道回西垂殿去。


    王後見她裝束,驚了一驚。


    朱晏亭輕聲解釋道:“陛下還不願昭告天下,還望舅母為我守密。”


    “這是自然。”王後見左右無他人,緊握她手道:“那日一見你,便知你將來貴不可言,我果沒有看錯,選的是你,我很歡喜。”


    朱晏亭回握她手:“舅母至安危於度外,雪中送炭之恩,晏亭沒齒難忘,隻期來日結草銜環,望報一二。”


    “好孩子。”王後目中泛淚,悄悄轉過頭去,輕抬手臂拭去眼角濕潤:“我正艱難,有一樁事呢,等你登位,再來找你。”


    朱晏亭大抵能猜到所為何事,輕輕點首。


    二人不再言語,一人在前,一人受托太後金印在後,略行一盞茶的時間,到了蒼梧台西北角的蘄年殿。


    大事未決,諸女不敢離開,等候在庭中。


    聽門外有齊整的步履聲,衣料窸窣之響,都道皇太後將至,謝白真與朱令月雙雙跪拜,殷嬙等貴女也匆忙從房前走來行禮下跪,跪了一整庭。


    臨淄王後先走進來,卻讓到了一邊。


    而後,一身形容長,梳螺髻,身著宮人服,臉覆麵衣的人走了進來。


    將手中所托太後金印,往前輕輕一舉,俯視諸女:“請起罷。”


    一聽到聲音,謝白真驟然抬起頭來,正撞上朱晏亭垂下的雙目,那雙半隱於障紗的鳳目流光溢彩,半遮半掩,仍生俯察迫視之威。她渾身上下,唯有一手、單眼未經衣料遮擋,麵衣外露出的一點肌膚,白若羊脂,吹彈可破。


    何等宮娥竟有如此姿態?天家之奢竟至於此?


    謝白真頭一個拂衣而起,想到自己跪拜一奴仆,便有些羞惱,冷冷問:“你是誰?”


    朱晏亭回答:“我是誰都可以。”


    謝白真頓生惱怒之心,嗤道:“觀你衣,察你貌,不知是哪裏的宮人。你難道不知道我等的身份?白受我等跪禮,既然看清了,還不速速向我等行禮?”


    朱晏亭聞言,卻不惱怒,卻微微一笑:“你就是豫章王王後的胞妹,謝白真?”


    謝白真不屑於多言,冷轉半身,拂了拂衣。


    朱晏亭道:“你跪下。”


    謝白真勃然大怒,正待言語。朱晏亭衣袂微動,緩行一步,手中金印至她眼前。


    謝白真先是讓臉,側頰瞬間驚了驚,發現臨淄王後竟對著她的手也屈身作禮,還未平起上身,立時省神過來,了悟這竟非尋常金器,能讓臨淄王後也行禮的,必是太後金印。


    黃煌一片之物,直欲抵上麵頰,她眼睛被光所刺,未及多想,已屈膝跪倒,匍匐在地。


    朱晏亭眼眸低垂,看她埋下的脖頸:“皇太後宮中人執印至,如同太後親至,你有什麽要說的,可說與我聽。”


    謝白真輕輕喘息,慢抬雙目,轉過頭去,看向跪她身側的朱令月:“諸位女官未曾見過,我卻在畫冊上見過,她頭上梳的,分明是逾製發髻,乃昔日章華長公主大婚時所梳的反綰蓮花髻,曾名動長安,天下無二。長公主爵比諸王,封國治事,她的發髻豈是尋常一世家之女梳得?”


    朱令月一聽,一張被抓紅的俏麵,登時泛出雪白,忙道“你胡說,這分明是——”


    她腦中回想那日去沙渚上令朱晏亭的侍女梳頭的場景,須臾之瞬,回想了一遍,卻發現她那個被囚於沙渚、等待嫁給吳郡守的姐姐,沒有隻言片語定論過這是什麽發髻。


    她和阿母隻知好看,竟然因為從沒見過,中了這麽艱險的計謀。


    朱令月登時如處冰窟,渾身發涼,著急辯解,卻嘴唇顫抖,不知從何說起。


    她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攜印而來的宮人,發現她也在看自己,看不清麵容,隻能看見她的眼睛,眼簾輕輕垂著,其間神態,有些溫柔,又有些哀憫。


    她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膝行而前,輕輕抓住她的衣擺:“我不知道,我是中了別人的計謀。”


    朱晏亭移過視線,對著謝白真,語氣漸沉:“她固然有過,這裏是蒼梧台,唯有陛下和太後有權處置她,豈容你越俎代庖?你過當逐。”


    朱令月聽她要驅逐謝白真,顯然是站在自己這邊,一口氣終於從喉中呼出來,隻覺一陣欣喜,自下而上,竄至頭頂,歡喜得說不出話。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謝白真,猛地似霜打了一般,不敢相信的抬頭看著朱晏亭,又求助的望向臨淄王後。


    王後輕輕搖頭,給了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謝白真唯恐真要因為這宮娥的三言兩語,被驅逐出去,給豫章王和姐姐丟了麵子不說,所謀大事休矣!


    當下顧不得許多,叩首謝罪,顫聲道:“請貴人替我回稟太後,罪人年幼無知,不知輕重,一意維護上下尊卑之序,願意受罰,隻求千萬不要驅逐罪女。”


    以頭觸磚,磕得砰砰有聲。


    朱晏亭等她磕了一會兒,才道:“然……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念及你出於好意,維禮定分,雖然也有僭越之嫌,然而其情可恕,隻罰你手書禮經,暫且留用。”


    她說完,輕輕袖了金印,回轉一步,似想起什麽似的,側過身,道:“章華朱氏朱令月逾製,不能留選,驅逐吧。”


    朱令月笑容僵在麵上,先是泛紅,繼而僵白如死,不敢置信的望著朱晏亭,伸手緊緊抓住她衣擺。


    “不,我……我是被陷害的?”


    朱晏亭輕輕問她:“你是被怎麽陷害的?”


    朱令月身上猛的一顫:“她不告訴我這是逾製的發髻,我也不知道。”


    朱晏亭似耐心好得很,依舊輕聲細語,溫文和氣:“是誰?”


    “是我姐姐朱晏亭。她遭陛下所棄,包藏禍心,嫉妒我能前來參選……她、她才是罪人。”


    朱令月說完,看著麵衣外那一隻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狀,一點一點,將衣擺從她手中攥出來,拂袖而出,留下冷冷一句“立即驅逐,永不能用。”


    *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三更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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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琅琊(十一)


    朱晏亭和臨淄王後先後離去,不多會兒,就有內監進來,拖拽著癱軟如死的朱令月,不由分說拉了下去。


    又有一人,走入她之前棲身的宮室,一卷她帶來的竹笥,抱著就走了。


    不過片刻的時間,這個人仿佛從來沒有進入蘄年殿,所有痕跡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所有人都知道,驅逐的結果,對雲英未嫁的女子是致命的——這不是未選上,而是遭到了驅逐。在帝居失德,不容於天家,便也等同於失去了所有的名聲,再難婚配。


    諸女心有餘悸的看著這一幕。


    見不一會兒,又有一高位女官來,將從前女官、宮人皆斥責、罰俸,換了一批新人,催促諸女各回宮室,不得相聚逗留。


    謝白真身上微微發軟,榮樂縣主殷嬙來攙她,眼眶微紅,道:“你是為了我……我對不住你。”


    謝白真目光仍舊停留在方才朱晏亭離去的方向,攙著宮人慢慢站起來,笑了笑:“誰是為了你,我為了出一口氣罷了。”她眼眶微紅:“今日形勢比人強,至我受此大辱,叩首於一宮婢……我絕不善罷甘休。”


    待諸人皆散,躲在自己宮室中的王幼微,捂住直欲跳出的胸腔,閉上眼睛,劇烈喘息著,許久沒有平過氣來。


    忽聽門口響起微微一聲響動,原來是呂嘉輕輕溜了進來,一看見王幼微,當即狠狠頓足:“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幸虧謝氏女沒有說出你說的話,倘若太後直到了,下旨徹查,你我命休矣!”


    王幼微雙目盛滿笑意:“她不會說的。天下皆知陛下已定後位,她若說出那樣的理由,無異於當眾駁斥天子旨意,那時,她的甚麽姐姐、姐夫,也保不住她啦。”


    呂嘉緊緊攥著胸口的衣襟,壓低聲音怒斥:“你究竟想做什麽?你別是瘋了吧?”


    王幼微拾起手邊一粒小小的玉珠子,輕輕拋擲在地上。


    “嘀——哢——”


    珠子在磚地上彈起了兩下,滾到了燈光不能照耀的陰影裏。


    王幼微抬起頭來,慢慢挑起半邊嘴角:“上位者執子搏殺,黑白交纏,局勢不明。我們這些位卑、受人擺布的螻蟻,要求得一線生機,不被表象所惑,當然要——‘投石問路’啦。”


    呂嘉怔了怔,滿臉懵懵然,沒有聽明白。


    王幼微也不欲給她解釋,將目光,投向了窗外:“你我都一起闖過會丟掉性命的禍事了,少不得未來將綁在一起了。”


    呂嘉看著她半隱與暗中的清麗側影,不由自主的渾身顫抖起來。


    ……


    且說謝白真雖迫於情勢,認罪受罰,卻依舊覺得雖有太後金印在,叩首宮婢求饒也是奇恥大辱,一旦傳出去,就算被封為夫人,依舊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她自小生長在豫章王的封地,作為王後的嫡親胞妹,自然是呼風喚雨,恣意慣了,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謝白真回到宮室之後,越想越氣不過,想起明日就是皇帝祭祀五帝,後日是太後、皇帝親選諸王以及世家獻女——而今晚、正是朝賀燕飲!陛下大宴群臣,姐姐姐夫必然在宴,酒酣眼熱之際,進言一二,或可換得陛下垂憐,申斥這名宮婢,為她爭回一兩分顏麵。


    謝白真當即手書一封,以重金賂宮人,怎料宮人今日都怕了,她碰了好幾次壁,終於連威逼帶脅迫,說動了一人,為她悄悄攜書而出。


    夜幕漸起,皇帝於蒼梧台正德殿大宴群臣,諸王、王後、使臣、前來朝賀的世家皆列席。


    這對於散於郡中、家中沒有長安八百石以上官員、連每年的正但朝賀都沒有資格參加的世家子弟來說,是絕佳的機會。所奉禮物、所承辭章,但有一句合了君王的心意,就家族增光,本人扶搖直上。


    而若得金口玉言,讚了一句,就比任何人的評說都來得增光添彩,足可誇耀一世,緊隨著定然也是加官進爵,真金白銀、


    今夜列席者,足有千數。


    紋繡絲緣的竹席,從正德殿外,足鋪了數十丈有餘。


    萬枝燈火照耀,亮如白晝。


    唯有諸王和外使,以及三公九卿、官軼兩千石以上的重臣方有資格安坐殿內。其餘世家等皆坐殿外,一席一案,前排者還能聽一聽殿內談笑絲竹,後排者便隻能瞧著烏鴉鴉的後腦勺,觀月賞燈,相互交談為樂了。


    宴會正恰,君臣相得,絲竹延綿,舞袖如雲,金爵萬樽,推杯換盞,佳釀蒼梧縹清十裏飄香,夾雜著才從冰鑒裏取出來的、桃濫水香甜的滋味,還有正德殿中焚的百合香。


    謝白真的信,悄無聲息由豫章王的屬臣懷揣著,送到正德殿外。


    再由小黃門通報豫章王王後、豫章王王後親自出來取,看罷以後,憂心忡忡的歸席,俯豫章王耳側,低語了幾句。


    豫章王齊良弼一向疼愛謝白真,聽見她叩拜於宮婢,隻覺她受了大委屈,捏緊金樽,終於忍不住,在絲竹的間隙,說了一句:“陛下,這事臣委屈,你得給臣做主。”


    坐在上首的齊淩微微訝然,胳膊一壓案台,稍傾上身:“誰這麽大膽,敢給皇叔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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