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有一件誤會了朕的事。”皇帝像是和她說話解乏,一顆心隻分了一點過來,聲音慢慢的,隨口說來:“挖空心思,獻女於庭,想決權位於枕邊,此等想法,實屬倒逆因果,荒謬不堪。”


    他手指微動,換了一行,狼毫蘸丹砂些許,一手攬著袍袖,慢慢在絹書上勾下清雋的字跡。


    “告訴她,放心吧,該如何的,便會如何。”


    雁足燈光華粲然,隨他動作,流光衣袍之間。


    他這句話,頗有些深意,令人捉摸不透。


    朱晏亭聽得怔怔的入神,不妨被他一句喚醒:“阿姊,過來看看,朕這封詔書寫的怎麽樣?”


    朱晏亭奉他之言,走到案側。


    筆端所停,燈火所經,騰蛟起鳳的絹書上,朱紅色字跡豔麗紮入眼簾,令她驀的心跳加快,熱血上湧。


    這是封後的詔書。


    由天子親筆擬寫,他的字跡雍容清麗,一筆一劃,筆墨溫潤。每一個字,都像是跳動在血脈裏的一節,隨脈搏湧上耳邊,沉悶鈍拙的跳動著。


    書文表意,寫滿了對一個女子德行、容貌、家世的誇獎,而後——


    “命以璽綬,冊為皇後。”


    在她看著詔書時,皇帝橫過一臂,明黃色衣袍與她衣衫交疊,微涼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去取製案上的皇帝之寶。


    擎著她的手,將印章緩緩落在了詔書底端。


    握著她的手,輕輕一下,按入輕絹……


    大事已定。


    皇帝的手緩緩離開了,朱晏亭沒有來得及察覺,手多停留在了玉璽上一瞬,而後燙著一般,輕巧挪開了。


    皇帝看著她目視詔書的雙目微微發光,麵上也泛起從未見過的潮紅。


    他微笑著,低聲道:“妻不過門豈有逾封妾之禮,過兩日,正德殿上,昭告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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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長安(三)(捉蟲)


    盛大的祭祀與朝賀之後, 皇帝後又登之罘山,立碑祭天頌德, 祈風調雨順, 國祚永昌。


    東巡至此諸事備,將返長安。


    這日風和景明,按照卜筮是乾坤正配, 陰陽交泰之日,皇帝、鄭太後於正德殿選擢諸王與世家獻女。


    這一日,綠雲簪笄擊節響, 膏膩春水漲曲池。


    諸女極盡修飾之能事, 魯地之女端莊溫柔、燕趙之女佳冶窈窕、楚女之姽嫿婆娑、吳越女之嫵媚如水……衣袖裙袂, 翩連成雲,目瀲秋波,頰掃飛霞,皓齒粲爛,長眉連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王幼微這日也竭力修飾了一番, 在宮人的幫助下,穿上了裁剪的極窄的碧色衣裙, 束絹收腰, 複纏數道。她本瘦弱,加之袍袖刻意改大,最大限度襯出了纖纖不足一握的楚腰。


    銅鏡中,鬢如烏雲垂落, 反襯肌若素緞。


    她自己動手, 慢慢反綰了一個楚地待嫁女常梳的湘夫人髻, 發髻頂端佩戴五色通草蘇花子,垂以明月璫,飾以青玉鈿。


    再看鏡中,雙目瑩潤,楚妝嫵媚,似乎隔著銅鑒都能感到蘭息拂麵,輕喘微微。


    王幼微心口疾跳,幾欲躍出腔膛。


    吉時將近,她在女官和宮人的引領下,與諸世家之女站在一處,前方峨髻巍巍,珠玉明爍,衣裙更粲,是諸王之女。


    更遠處,正德殿飛甍朱闥,雅音繞闋,王幼微隻看一眼,心跳越快,忙垂下眼簾。


    呂嘉與她站在一處,輕拽她衣袖,悄聲:“諸王貴女與咱們一同待選,咱們還有的選麽?”


    王幼微聞言,掩下唇際一個微微的笑——有的,至少,諸王選了多少,世家就會選多少。


    這是“投石問路”告訴她的結果。


    那日風波之後,太後訓斥謝白真,皇帝宴上醉中責問豫章王,便已透出上位者隱於雲波詭譎之後的心思一角端倪。


    她再評估世家諸女中自己的家世、容貌、名聲,便自覺有六分勝算。


    皇帝需要的世家之女,一定是家世不用太顯赫,免坐大難以駕馭;二來門第清明,無盤根糾纏的關係,父兄有為,能襄國政;三來容貌出眾必也在擇選考量之中,否則也不會設正德殿禦前親選。


    王幼微甚至猜測,皇帝有可能要立的皇後真的不是諸王貴女,而是世家女。


    之前放出的消息,可能是迷惑諸王而已。


    “倘若是世家,未嚐不可是我呢?”


    她今日之心,如赴一場賭局,得封為勝,有七分勝算。得登高位,便隻有一分勝算,也並非全然不可能。


    王幼微胸如擂鼓,渾身血液飛速流灌,不覺周遭之盛,也不覺驕陽之燥。


    不知挨了多久,終於等到她覲見,顫巍巍由側邊廊道被引入殿中,外頭有些熱,甫一入殿,整個後背都寒浸浸的,腳下如踩軟綿,周遭簇擁著從沒有見過的內監和宮娥,尋一熟人而不可得,隻見屏障森嚴,複壁高聳,她腦中懵猛的,隻知被人推著、引著朝前走。


    腳步停到一障金色屏風之前,屏風上裝飾有一張開口的黃金龍首,須毛聳立,龍目冷冷瞪視著她。


    她在這裏等候,而殿堂中還有一個女子在說話,似乎是站在她前方的鄭氏女鄭韶。


    有男子的聲音在問話,鄭韶嬌若鶯鸞的聲音響在空曠大殿裏,帶著些許回音。


    直至鄭韶說完,她方被引了進去。


    不知周遭有幾道視線在身上,又是哪一道來自皇帝,哪一道來自太後。她一顆心如跳到了嗓子口,聽內監唱罷她的家門和父親與哥哥的職位,她按照心中演過千百次的情景,盈盈行禮,先拜皇帝,再拜太後。


    有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來:“王氏,進三步,抬首。”


    王幼微緩緩超前走了三步,慢慢抬起頭,隨著眼簾上抬,看清說話的乃是在大殿左側設案臨下而觀的宗正卿齊茂,宗正位列九卿,掌皇族宗室及外戚諸事,一向由皇族司其職。


    齊茂乃老燕王齊振之孫,年不及而立,望著溫柔敦雅,細問她庚辰、出身地、家宅朝向等。


    命宗正丞記下來。


    又命相工細查看她麵貌,這是最後查閱有無缺損之相,再比對與皇帝之相合否。


    王幼微隱隱覺察這和她所想的禦前相看並不同,心頭逐浮落差感,她溫婉聲音,低低回答之際,目光悄悄往正殿主位的方向上移,快速碰觸到帝王大案的一角。


    距離有些遠,她目光不敢放肆,唯能瞥見案台上邊緣放著一朱雀踏虎銜環玉卮,放的位置令人擔憂它是否會傾覆。


    案後坐了個人,著金玄交錯黼黻長袍,手指潔白修長,指間把玩著一支約莫三寸的小小金箭。


    在她舉目的瞬間,那人拋擲金箭,穩穩落在案上金碧輝煌的朱雀卮中,發出幾乎聽不見的細小碰撞聲。


    王幼微震驚得雙目微微睜大,幾乎不敢相信——如此莊嚴之殿,雅音之中,太後在左,宗正在列,諸王與世家獻女這樣嚴肅莊重的一件事,皇帝竟在案後以大案為場,玉卮為壺,作投壺的遊戲。


    她們精心準備,矯飾容顏,用心至此,卻未料到此帝如殿上擺設,一雙眼睛都在手中金箭,尺寸玉卮內,恐怕幾乎不往下頭看一眼。


    何等荒謬絕倫之事,何等荒謬絕倫之君。


    王幼微隻覺方寸之前激跳的胸腔,此刻充溢憤懣之情,匆促垂下眼簾,遮擋目中驚駭與憤恨的神色,覺頭上沉重花鈿,墜得發間生疼。


    心也越來越沉,直要沉入看不見底的深淵裏去。


    不一會兒,宗正卿的問話便了結了,在卷冊上給她留下了一個“佳”字評言。


    內監小跑上來,將她一道從另一側偏門引出去。


    後方又有人唱下一位。


    王幼微走出大殿,清風微涼,撲在麵上,心境與片刻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回想起自己費盡心力,殫精竭慮,狠心推出朱令月,猜測局勢,揣度君心,一路步步縝密而來,麵對的卻是這樣一位君主,恍若焚琴煮鶴,野獸嚼花,隻覺有些心灰,鼻尖一酸,匿入眾人之中。


    三十九名佳麗,禦前依次覲見,接受宗正卿的詢問和相工相看之後,就過了兩個時辰的時間了。


    是時日移中天,諸女被領入正德殿側邊的高泉殿等候結果,按照眾人預期,今日便會有封號定下來,再按照品級配備去長安的車馬,未被擇中的諸女即可由家人帶回,重新婚配。


    複等了約莫一個時辰,天子近侍曹舒執聖旨而入,諸女跪拜俯首承接。


    聽他念道:“昊天無極,後土為鑒,朕聞乾坤不合,不成施化;陰陽不通,物不暢茂——”


    諸女心中皆狠狠沉了一下,這樣辭章和用語,列舉天地陰陽,皇天與後土,陰陽交泰,萬物暢茂,分明絕非冊立普通妃嬪擔得起的字。而是冊立皇後的詔書。


    倘若不是此時甲士在側,宮人成群,場麵恭謹肅穆,不容喧鬧,定是如炸鍋一般的麵麵相覷,沸議盈室。


    更有自以為憑家世容貌,有力角逐鳳座的諸女,如撞大運,以為選女之後立即冊後,定是方才三十九人中之一。


    一時間,除早就無望的榮樂縣主,諸王貴女皆胸若揣兔,吐息不暢。


    刹那瞬息,四十人之數,心思百轉,何止千回。


    而曹舒麵如古井,嗓音尖利,毫無歇止,不疾不徐,接著將詔書念了下去——


    “朕仰唐虞成康,承孝昭、孝簡德化,今星辰不孛,麟鳳在郊。明貞太主睠之女朱氏,溫婉淑德,嫻雅端莊。宜建長秋,以奉宗廟。奉孝簡遺詔,命以璽綬,冊為皇後。今賜民爵一級,大赦天下,與民更始。”


    明貞太主睠之女朱氏。


    一字一字,若重錘敲擊人耳,直擊心間。


    眾女倏然色變,有麵色煞白、如臨大敵、覺天地皆崩的,比如王幼微。


    也有大失所望,滿臉灰敗,肩塌身顫,比如方才前還充滿希望的諸王貴女。


    也有滿腹疑竇,容色懵然,默然自顧的,不一而足。


    曹舒慢慢念完了封後的詔書,方展開第二張詔書,這才是針對近日獻女選待的,卻並未直接宣布封號,而是全部“待詔”,宣讀隨駕返回長安之女,要等到帝後大婚之後,再進行冊封。


    諸王之女毫無意料全部入列。


    在念到世家女留用名冊的時候,王幼微渾身都在顫抖,寬廣袍服之下,粉甲泛白,深深摳入掌心,驀然一句“章華都尉王安之妹王氏”入耳,她猛的一怔,竟不知當喜當悲,當笑當哭,身馳身軟,癱軟在地。


    而此時,正德殿外已經響起了洪亮的鍾聲,一聲一聲,緩慢清越,敲得天地之間,仿佛隻能聞見這宏大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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