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照揣度君心,這樣危險又重要的任務安排給李弈,不僅可以試探他的真本事,也可以試探他是否忠誠,便道:“此人勇武,以一當百,或可一試。”


    君臣二人當即定下了人選,又商議了幾句旁的事,臨了要走時,齊淩忽然對李延照說:“你有個族妹也待詔掖庭了?”


    李延照笑道:“是,族妹李綏,蒲柳之姿,蒙陛下不棄,現已待詔掖庭。”


    齊淩視線從他身上,移回了桌案麵上,望著那一卷標注了長信宮的脈案,目光逐漸幽深。


    “朕……欲封她為婕妤,賜居披香殿。”


    李延照眉梢掠過喜色,還未來得及謝恩,又聽君王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你回去,給你帳下長史南恒升個官。”


    南恒是婕妤南夫人的父親。


    李延照心裏狐疑亂生,不知封自己族妹、與給南恒加官有什麽聯係,滿頭霧水卻不敢問,隻得唯唯應諾。


    這時,少府太官令已等候在宣室殿外,等候傳膳。


    李延照忙行禮告退,轉身出去的時候,正好和掌管後宮掖庭的掖庭丞、內監景軒撞了個對麵。


    後宮沒有皇後的這三年,景軒一家獨大,他的掖庭之下轄製的就有十多個低位宮妃,是眾人巴結的對象,可謂風頭無兩,權勢滔天。


    李延照貴為大將軍,也聽過他的名號。


    李延照想和他打招呼,沒想到景軒麵色明顯變了一變,避開了他的目光,快步進了宣室殿。


    ……


    掖庭丞景軒走後,齊淩才翻開擱在案上的脈案,黃黃一小卷,封著長信宮的泥金。


    他摘去泥金,在燈下緩緩攤開。


    逐字逐句,細細讀完。


    曹舒進來詢膳的時候,正看見皇帝毫無儀態的靠在靠背上,仰著頭,一手捏著一封卷文,一手蓋著自己的眼睛。


    “……陛下,太官令備好飧食了,何時傳膳。”


    皇帝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隔了一會兒,曹舒小心翼翼提醒道:“陛下今日說過,飧食後去長信宮看望太後。”


    他不提則以,提這一句,皇帝猛地抬手擲過了脈案,竹片撞地,清銳一聲。


    “不去,丟人。”


    ……


    掖庭丞景軒從宣室殿出來以後,腳下極快的向宣室殿以北的椒房殿走去。


    未央宮裏沒有秘密,今日太後與皇後幾乎放到明麵上的劍拔弩張已傳遍了千樓萬闋。


    所有人都在暗中觀望局勢。


    鄭太後是今上親母,作了將近二十年皇後之後又皇太後,河西鄭氏在先帝孝明一朝就屢獲封遷,隱有成一脈豪族之勢。


    而新來的皇後與太後比起來,母家幾乎可以算作寒族。


    太後在皇後獲封第二天就發難,在眾人看來都是預料之中的事,畢竟鄭氏女才是太後真正中意的立後人選。


    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次發難,在眾人設想中該是任人拿捏的皇後居然沒有落下風。


    從長信宮裏傳出來隱晦的兩條消息“陛下婚後首日就荒廢了晨參暮省”“整整一天,太後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其間,蘊含著無數可作的文章,稍微敏感者,就能嗅出是什麽風向。


    而景軒的手裏,此時還捏著第三個足以震動整個未央宮的消息。


    景軒身形枯槁,微傴僂背,穿著一身青色袍服,手肘搭著雪白的麈尾,雙手捧一明黃絹卷,腰間掛明晃晃的“掖庭”銅印,身後領著四五個身量還未長足的內監。


    巍峨的椒房殿,這夜燈火通明。


    殿前雙闋如丹鳳舒展開兩翼,廊腰縵回的複道如纏繞丹鳳的霞帶,景軒自宣室殿從複道至椒房殿,隻花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他輕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叩至椒房殿階前,遞上了自己的銅印。


    椒房前殿滿溢新刷上的椒泥芬芳,潔白氍毹,桀靴踩上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景軒前驅入殿,即行叩拜大禮:“奴婢景軒,暫掌掖庭諸事,叩見殿下,殿下千秋無期。”


    “起來吧。”未曾謀麵的皇後聲音聽起來很溫和,令人如沐春風。


    景軒再拜之後站起身來,弓著背,眼皮上撩,見皇後容色極豔,卻隻著一身常服,端坐在案,案上堆了幾卷書軸,雁足燈下攤開一卷,不知寫著什麽。


    她對自己禮重,眼離了卷,在硯台前擱下了筆,望過來:“孤本意三日後再傳召諸內廷丞吏,掖庭丞卻來得早。深夜造訪,有何要事?”


    景軒將雙手奉來的黃絹小心翼翼遞給內監。


    朱晏亭攤開絹書,見其下“皇帝之璽”,複移目自右上方看。


    聖旨的內容令她微微有些吃驚——這是一旨將婕妤南夫人褫奪封號,當即逐出蘭池殿,降為二百石待詔,重歸掖庭轄製的聖旨。


    “這是按照陛下今日口諭代擬的詔書,已加印,陛下聖意,宣旨之前先請殿下過目。”


    朱晏亭看罷,緩緩合上絹書:“她因何罪見責?”


    景軒語氣平靜的說了四個字:“不敬君上。”


    事實上,自皇帝東巡歸來,這位昔日最得盛寵的夫人還連皇帝一麵都沒有見過,更遑論作出不敬君上的行為來。他心知肚明,他料皇後也心知肚明。


    朱晏亭容色不改,將絹書卷回去,遞給內侍,內侍又傳回景軒手上。


    “孤知曉了,辦事去吧。”


    掖庭丞忙著去宣旨,黝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門口。


    朱晏亭重新看向山形架上的筆,挽袖,重新提起筆。


    她案台上攤開的卷宗裏,是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她一個一個看過,在旁注文,寫完後又吹幹了墨跡,望卷沉吟。


    過了一會兒,曹舒親自過來通報:“陛下歇在宣室殿了,請殿下早歇。”


    又道:“陛下已看過脈案,囑咐您……記得用藥。”


    “多謝陛下掛懷,請阿翁帶我轉達,囑陛下早歇,明日千萬早起。”


    “……喏”


    送走曹舒之後,鸞刀扶著朱晏亭到內殿,為她解散發髻,篦開頭發。


    屏退隨侍宮娥,小聲說;“關眺查過,是蘭池殿女史畫的殿下畫像,想必陛下那邊也查出來了,才會處置得這樣快?”


    鸞刀話中幾分唏噓:“聽說南夫人是陛下一手扶起來的,稟絕貌,擅歌舞,曾經寵冠六宮,若不是至今無子,已封了美人以上了。原本以為她要為禍害殿下,定然極為難纏,沒想到處置竟然來的這樣快。”


    豈止是快,簡直又快又狠,驟如雷霆,令人毫無喘息之機。


    禦旨在這一日連夜就發了下去,南夫人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


    不管南夫人是受了誰的挑撥,事實是,她作為皇帝的人,當了旁人手中的刀。


    齊淩一定對她失望之極,故而毫不留情褫奪了封號,打入掖庭,她幾乎不可能再有翻身之日——妃嬪入掖庭之後隻得靠著掖庭丞的舉薦承寵,而掖庭丞不可能再進她觸怒聖顏。


    這是隨意打發個所在,按照比軼兩百石,養她下半生了。


    她的一切來自於皇帝。


    也可以輕而易舉被皇帝隻手翻複。


    朱晏亭忽然笑了笑,拿著玉簪子,輕輕以玉摩挲著自己的額頭,玩笑般的道:“這南夫人,和我真像呢。當引以為鑒呀。”


    鸞刀不以為意,笑道:“殿下是誰,她是誰,豈能放在一起比。”


    朱晏亭隻是笑,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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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長安(十)


    伴隨婕妤南夫人從蘭池殿黯然退場, 悄然而至掖庭的是夏日造訪長安的一場罕見疾雨。


    密雲滾滾,閃電交錯在未央宮的複道之間, 而後錚錚落瓦, 猛敲瓦簷。


    宮車軲轆轉動聲,載著曾經寵冠六宮的絕色美人,穿過永巷。


    縱有人撐傘, 南夫人的裙裾也被雨水所濕,烏發也濕重的堆於肩頭,車裏裝著君王盛寵時賜給她的箜篌。


    她到掖庭的消息, 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 瞬息之間, 流竄於宮簷牆角,衝塞於人手口相接之間。


    驚雷炸響。


    因天陰之故,椒房殿內白日也燃著燈,電光交映焰光,擺在案牘上的“皇後之璽”通體黃金雕成,螭虎匍匐其上,腹中牽出一條光華懾人的紅色綬帶——是統領內宮, 主掌內省諸事,並可調動部分未央宮衛隊的憑證。


    璽旁, 放著鐫刻朱晏亭名的新製黃金私印, 是用作椒房殿諸事以及動用長亭殿庫房的憑證。


    鸞刀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置黃金一匣。


    這一日,椒房殿正在會見“三卿”。皇後執掌內宮之後,等同於開府治事, 設椒房殿“衛尉、少府、太仆”三卿, 各卿再配置丞、五官、功曹、長史等輔佐, 負責內宮諸事。


    椒房殿權力中樞設在椒房殿的“玉藻台“,官職者三十二人、佐者五十人,一共將近百人,的要由內監、女官擔任。


    玉藻台開始運作之後,隻要是關於內宮的大小諸事都要從這裏決議、訴之皇後裁決,再加鳳印分發執行。


    從前因為後位空懸而分置太後長信宮、未央宮諸所的權力將一樣一樣的收回來。


    朱晏亭拿到印綬以後,少府就遞交了一份玉藻台官職名單。


    並暗示她“殿下可悉決之”。


    少府原本以為這個皇後遠道而來,長安無親族依傍,必會對玉藻台的安排翻來覆去調整,盡可能安插熟悉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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