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韶不以為意的攪弄那漿,眉頭微斂:“您是一時氣糊塗了,莫不是忘了皇後是章華長公主的女兒?一個封國王比肩的公主女兒哪裏會是省油的燈?”


    “前幾日,那個豫章國的謝氏張牙舞爪,跟隻小老虎一樣,見人就咬,她可不就是翻了樣的皇後。倘若長公主還活著,皇後比她還囂張呢。”


    “論家世、論城府、論手段,謝白真頂多算隻牙沒長齊的小貓兒,皇後才是大老虎,隻不過時勢逼人,收斂了爪牙,忍辱負重,裝成了貓兒,看著溫順,其實要咬人的。”


    “咱們陛下是什麽樣的人,您比我清楚多了。”


    她意味深長的拉長了語調。


    “豈不聞,一山不容二虎。”


    “您老人家隻需好好頤養天年,保重身體,以後的好戲還多著呢。”


    鄭太後麵色漸緩,稍稍寬心,頷首:“是,皇帝並不像是會為美色迷惑的人……隻是近來我越發不明白了……”


    正在這是,外頭內監進來傳信,報了今日崔丞相建議處罰豫章國太輕被皇帝訓斥“作壁上觀”之事。


    鄭太後猝然變色,短短三日內,第二次掀翻了桌案。


    她氣的渾身顫抖,反複問傳信之人:“皇帝意欲何為?皇帝意欲何為?封了一個草莽孤兒白身作執金吾,已經鬧得朝堂人仰馬翻,還為了這事就訓斥崔進?難道還要將他叔叔從豫章國傳召到長安來,一刀砍了?就為了一個朱氏墜馬?”


    “他是色令智昏,昏了頭了嗎?”


    “來人,給老身傳朱晏亭!”


    “我不信,長安還能出一個劍履上殿的朱氏!”


    鄭太後盛怒已極,令還未出長樂宮,便來人稟,說是齊淩來了。


    此時並非晨參暮省之時,皇帝忽然到長樂宮大大出乎鄭太後意料,隻得暫且收回召朱晏亭的令,疾命鄭韶藏去複壁後。


    宮人立刻進來收拾被掀倒的桌皿等物。


    皇帝來得很快,他步伐帶風邁進來,兩個宮娥剛剛捧著摔碎的香爐出去。


    “誰惹母親發了這麽大的脾氣?”


    鄭太後麵色陰沉的端坐,並未說話。


    皇帝卻不以為意,開門見山:“崔卿老糊塗了,兒子看他不能勝任丞相之職,該賜金放他頤養天年。”


    鄭太後顫抖手指狠狠捏住扶手,指節雪白,怒目圓睜,未來得及說話,便被皇帝的下一句話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母後以為,武安侯來接任丞相之位如何?”


    武安侯鄭沅,正是太後的親弟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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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未央(十一)


    這一日, 八宮人捧一朱盤入椒房殿。


    上托著一隻長四、五尺的大鳥,似雁非雁, 鳥喙如翠, 長羽豐美兼赤、金、白、紫諸色,五彩斑斕,不拂生光。更奇的是鳥眼澄澄然油綠色, 當著日光又化褐色。


    乃是古書裏所載的稀世珍禽“翳鳥”。


    即便是在集世間之珍奇的未央宮,翳鳥也能驚起無數好奇豔羨的目光——它的尾羽點綴的華盛輕靈曼妙遠勝金玉等死物,眼珠更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翳珀”。


    這隻翳鳥羽翼豐美正是壯年, 但它已經氣絕, 胸口插著一支箭。


    宮人奉這鳥, 道:“翳鳥是執金吾李弈從雲澤親獵來獻給陛下的,陛下囑咐,箭矢不動,原樣賜給殿下。”


    這是一隻來自楚地的鳥。


    朱晏亭親手拔出鳥胸中的羽箭。


    那箭質地上成,鋒鏑幽幽,尾刻一威風凜凜的“李”字。


    這樣的場景太熟悉,她一時竟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雲澤深處的丹鸞台,常常收到李弈親獵的各種各樣新奇獵物:昆雞, 孔鸞, 野狐,狡兔……李弈射獵一絕,箭無虛發,丹鸞台的宮人常常半嘲半戲, 道是“李郎不作將軍, 作個獵戶, 也能討得好婦。”


    李弈知她成日裏被拘束教養無趣,送來的常是活物。


    章華春日很暖,小狐狸的味道腥膻,白狐竄在燕驊殿裏險些撞壞了母親心愛的雲紋九驤鼎,被母親揪著扔到她身前。“阿亭,再讓我看見,我就把它宰了做狐裘穿。”


    朱晏亭便也隻得扒著闌幹,揪著狐狸,延首往外看,等了好久,終得李弈經過。


    大喊“李郎!”。


    將那隻狐狸扔出去。


    李弈一驚,回頭就看見天降幼狐,足下急蹬,猛竄過來穩穩接住。


    又氣又急,斥她:“小殿下不可胡鬧!當心摔下來。”


    這話對豆蔻年華的朱晏亭毫無威懾力,她咯咯而笑。


    被小將軍抱在懷裏的野狐吱吱幹叫。


    ……


    從那時到現在,也不過是五年的光景,早已世事變遷,物是人非。


    對著這件李弈從章華帶回來的珍奇獵物,朱晏亭微微恍惚。


    月前,李弈升遷成為執金吾後開府治事,得皇帝準許特回了一趟章華,提拔了劉壁等原先的下屬作他的府官。據他送回的消息,從前母親的舊部大多分散各地,這幾年大多遭到貶謫,境況不佳。此番重歸故土,章華王氏極盡依附之能事,各為引薦,諸他歸攏舊人,提攜舊部。


    李弈謄寫了一長串的名單,通過秘密傳遞,來到了鸞刀手中。


    鸞刀打開看罷,擇其要者說與朱晏亭聽,歎道:“陸丞相身體不佳,去官以後,回了九江郡的老宅,兩年前病逝了。”


    說的是原章華國丞相陸離。


    雖然他辭官時年歲已高,這個消息仍來得突兀,增添了些鬥轉星移、世事遷移的淒涼感,朱晏亭喟然長歎,久久不語。


    鸞刀輕聲道:“李將軍才升遷執金吾,開府提攜章華舊部,會不會惹……”她向上指了指,默然不語。


    又道“便是沒什麽,朝中也難免有人非議,恐怕對殿下名聲不好。”


    朱晏亭隻是一笑,道:“我的名聲,從崔進被罷相起,就好不了了。”


    ……


    那日昆明台的豫章獻馬風波,發展已經超乎所有人預想。


    先是豫章獻馬,繼之“皇後墜馬”,豫章請罪,宣室議罪,龍顏大怒,崔相辭官,太後母族武安侯鄭沅上台。


    一連串滾雷一樣的發展掀起了齊淩登基以後第一次巨大的朝堂動蕩,各方勢力幾乎全被打亂。


    本來被傳位驚天消息的李弈晉升執金吾,反倒被之後的驚天波瀾襯得如塵芥一樣微不足道。


    一國宰輔、兩朝元老的崔進一夕潰敗,隻因但他的對手過於強大——年富力強已經親政的今上齊淩,和本朝一直被打壓勢力慢慢盤根糾結地底的太後母族鄭氏。


    鄭太後與崔進一席談話後,第二日,崔進便自行遞出辭官歸鄉的上表。


    武安侯鄭沅登上相位。


    鄭太後揚眉吐氣,鄭韶也沾光封了美人,位比上卿,一躍至諸妃嬪之首。


    長安秋來盛景,正是鄭氏得意時。


    唯一讓鄭太後頭疼的,恐怕就是崔進因為“寬縱豫章國”落罪辭官,自然是由新任丞相鄭沅處理此事。


    鄭沅迫於皇帝、崔進家族門生等壓力,不得不對豫章王下了幾乎可稱是最嚴厲的懲罰,除了罰金以外,還剝下了豫章國耐以馴養戰馬的大片肥美草場封地。


    豫章王大為不滿,拒絕了回長安交接封地的要求。


    齊淩這次倒沒有發怒,反倒是下詔撫慰了一通。


    齊淩一連串看起來昏得不行的昏招,令前朝風雲變幻,堪稱詭譎,九天風雷雲波暗湧。便是朱晏亭久侵淫其中,也難解一麟半爪。


    她隻是隱隱感覺到,這隻是前兆。


    隻是即將轟然衝刷天地的驟雨、從遙遠山間吹來,輕飄飄侵到鼻息的一點水氣。


    長安秋天來得早,這些時日不到戌時就早早亮起了燈,窗外不知何時已經暗雲沉沉,反襯得這隻李弈獵來的翳鳥光懾鬥室,華美逼人。


    聞蘿比鸞刀大膽些,扒著案看了半晌,道:“陛下賜的鳥真好看,陛下雖不來了,心裏是惦記是殿下的。”


    朱晏亭隻是笑。


    齊淩在椒房殿住了那夜之後,因為朝堂動蕩、兼秋收、嶺南異族進犯諸事,非常繁忙,腳不沾地,不得已又搬回了宣室殿去。


    今日有閑心處理李弈的獵物,或許晚上會來。


    “殿下——”鸞刀道:“殿下,吳若阿來了。”


    朱晏亭命人將翳鳥帶走,轉步向外間見了吳若阿。將月不見,她麵有消瘦憂慮之態,雖是前來問安,言笑宴宴,也難掩麵上憂色。


    朱晏亭隻得出言安撫,承諾她盡早安排麵聖。


    自吳若阿從琅琊來,朱晏亭還未來得及向齊淩引見她,一是確實沒有好的時機、一是隱隱覺得齊淩會抗拒此事。


    相伴時日漸多,她逐漸摸到一些皇帝的脾性,皇帝對於女色不是很親近,特別是對安排給他的女人十分抗拒。


    一開始朱晏亭懷疑他好南風、私寵佞幸。


    然而諸殿內務瞞不過玉藻台去,遑論君王寵幸這樣的事定會留下痕跡。


    時日久了,便知道這君王喜怒無常之下,實在還留下一下少年郎脾性,頗有些任性傲慢之處。


    前幾日,掖庭丞曾來和她密談交過一次底。


    “陛下似不甚好婦人……”


    “也無意嬖屬妖孌。”


    “掖庭夫人等侍上有瑟瑟之態,戰戰兢兢,皆被遣返。”


    “若有桀驁之意,陽奉陰違者……亦不為取用。”


    “此番所封夫人,似乎都不太得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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