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後背抵上了冰涼的鏡麵。


    纖纖十指上還留著胭脂的痕跡,她指尖不得安放,張豎著,開口欲言。


    耳畔傳來一句:“再者,無話可說,也未必是真怒。”


    過了一會兒,她就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寢殿從未如此雜亂過、滿地狼藉的煙灰和碎瓷在眼前晃動。


    妝台在殿內偏狹一角,燈台被打翻了,光影更黯淡。


    皇帝雪白色輕裘袞袍坐了妝台的墊,白狐皮毛蹭上去,不多久雪膚就紅了一片。


    手中調弄的胭脂,沾上了齊淩的臉頰、頸側、後背。


    那件立秋日穿的白袍,最終狼藉不堪,揉作一團丟在地上,顯然不能再用了。


    ……


    許久之後,齊淩靠在床上,單臂作枕,撥弄著床邊玉流蘇,輕聲問:“皇後,朕同意給朱氏指婚,你真一點也不怒?”


    朱晏亭向內躺著,未睜目。


    良久以後,她輕聲道:“太後既然瞞著妾秘密接令月來,一開始就沒指著妾會答應,她老人家是想借著聯姻、綁牢妾身和鄭氏,向您問一句準話:您提拔鄭氏,是否是認真的?”


    “眼下豫章王與太後走得很近……”


    “陛下必須同意,如果陛下不同意指婚,令太後、丞相不安心,於大局無益,換作妾在您的位置上,也會同意這樁婚事。”


    大殿裏此刻全沒有旁人,寢殿格外空曠,她聲如珠玉,帶□□之後的慵懶倦意,娓娓而道。


    齊淩盯著帳頂搖曳流蘇,忽而笑了笑:“朕知皇後知我,不知皇後知我至斯。”


    朱晏亭沒有在意這句話。


    她仍然閉著眼睛,安靜休息了一會兒,又說:“太後主意很好,一眼看中了妾身無家族傍身,反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朱恪和朱令月。我正擔憂於此,卻還是被她搶先了。”


    “今晚您同意指婚。妾既不怒也不怨,甘願引頸為陛下局中之子,任由陛下驅馳,但求陛下兩件事。”


    齊淩聽她語氣忽然嚴肅,移過目光,見朱晏亭已經翻過身,麵上猶殘緋色,額間茹濡微汗,青絲堆若慵雲,一雙微微斜飛的鳳目似含巫山水霧。


    懶懶之言,呢喃入耳。


    “第一件事,妾會不擇手段,絕不允許今後我的孩兒讓鄭氏的武安侯世子夫人作了姨母。請陛下不要阻攔。”


    “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她低聲喃喃了兩遍,聲音忽然放得更低了,似蠱惑在心間。


    “妾想聽一句準話,今日之鄭氏,是否會是當日端懿皇後母家張氏?”


    ……


    *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期間一直在加班,終於趕出來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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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肅殺(四)


    雨夜, 車馬逐漸遠離長安城。


    這是一列有一走騾、四匹馬、三車,仆從十數人的車隊。車上裝滿物品, 車轍壓過泥水路, 留下深深痕跡。


    暴雨打著車馬,雨霧白茫茫遮擋視線,讓車隊行駛得極慢。


    車列之間不斷傳來問話:“平陽公問, 何時到驛站?”


    “平陽公說,行走太慢!”


    “平陽公……”


    一些仆役不得不赤精上身,被冷雨打著, 徒手去推馬車, 腳下深深陷入泥裏。


    十裏開外, 騎哨策駿馬,一聲尖銳呼哨劃破夜空。


    “肥羊已過萬馬坡。”


    騎哨前方,是數十騎一色雪白的駿馬,鞍蹬馬掌寒鐵冷銳,隨駿馬而立的是幾十名雙手負在身後的精壯漢子,一色黑衣,每個人腰間都懸著精鐵長刀, 身負彎弓如月,箭壺鋥亮, 壺中箭羽雪白簇新。


    大雨落在他們身上, 然而這群人若銅澆鐵鑄的一樣,臉上細微的表情都沒有。


    領先那人,肩寬身長,麵目俊朗, 雨水順著他高挺眉骨而下, 匯聚到下頜, 在頸窩凝作一窪。正是李弈。


    “沒想到,他也有今天。”李弈身後,隻有劉壁神色稍微鬆散,似老友一樣出聲說話,語氣含譏帶諷。“不知道他在設局侮辱長公主,陷害將……陷害首領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他今天命喪‘山匪’之手,真是痛快,真是痛快。”


    劉壁連說了兩個痛快。


    李弈在他提到“長公主”三個字時,眉心一動。


    他低頭,搓開手裏白色蠟丸,最後看一眼蠟丸中封來的娟秀字跡,便任它被雨點澆濕,墨跡溶於水,歸於無。


    劉壁眼尖,用隻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了一句:“殿下?”


    他感到訝異,此次行動乃受密令,緹騎出動了最精銳,也是最得信賴的三十人,喬裝山匪,密斬平陽侯於山林。


    按理說,皇後不該再有一封密令。


    李弈點了點頭,又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劉壁隨即會意,緘口不言。


    等騎哨歸隊,他抹了一把麵上的水,拉起遮麵的玄巾,隻留下一對殺氣騰騰的冰冷黑眸。


    翻身上馬,厲喝一聲:“出發!”


    一聲令下,數十人齊刷刷上馬,拔出長刀,刀光森冷,錚鳴突出,白馬疾馳雨夜,若流雲白霧,竄於莽莽山野。


    ……


    這夜朱恪的眼皮一直在跳。


    許是雨下的太大。


    但是他的車溫暖豪華,一滴水也流不進來。


    車裏焚著香,一盞掛起來的黃銅鴻雁銜魚燈照映暖黃車壁,朱恪身著錦袍,手裏執一個檀錘,輕輕敲擊久不因閱兵禮酸疼的膝蓋,就著燈光在燈下翻閱一張禮單。


    新晉平陽侯,國丈之身,皇後得勢之名已傳遍朝野。即便朱恪曾經在琅琊受過皇帝申斥,但他畢竟是皇後生父,此次來長安,重金求見他一麵的人不在少數。


    更休說流水一樣的禮品,不但朱恪本人,甚至長安朱府也大得好處,風光更甚他當年尚公主之時。


    “三郎不若常住長安?”這次回家,他族兄小心翼翼請求,並要將家中一間大宅收拾出來迎他和繼室來住。


    朱恪雖然做夢都想回長安,卻隻能忍痛拒絕,他不願承認,其實他和皇後早就父女失和,與其說是不願,不如說是不敢回,恐怕在她眼皮子底下,觸她逆鱗,不好周旋。


    朱恪不由得暗悔前事操之過急,倘若他再慢慢觀望幾年,不這麽著急對齊腃舊部複仇,不惹到朱晏亭,真是萬事遂意了。


    然而即便心有殫怕,此時此夜,此天此景,他竟也覺出幾分怡然自得來。


    車中用玉壺溫著一壺熱酒,他輕呷慢嚐,就著窗外奪奪雨聲,慢慢翻閱著琳琅滿目的禮單。


    忽然,馬車像是絆倒什麽,一個停頓,狠狠一挫的力道幾乎將他甩出來,酒也撒了一地。朱恪抓著扶手,敲著車壁怒吼:“怎麽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


    一聲極為不詳的,淒厲的“賊啊!有賊!”響了起來。


    然後是馬蹄聲,廝殺聲,濃烈的血腥味夾雜著泥水土腥味滲過車簾,朱恪開始瑟瑟發抖。


    廝殺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四周就陷入了死寂,所有的聲音隻剩下大雨嘩啦啦重打著車頂。


    朱恪心跳到了嗓子口,大口大口的呼吸,下意識的發出低微的聲音。


    “你們、你們大膽……天子腳下……我是國丈、平陽侯……我、我是羽林軍……你們會被誅殺九族……”


    他眼睜睜看見一把雪亮的刀伸入了車簾。


    像被一隻手扼住脖子一樣,再說不出話來。


    ……


    秋天是肅殺之節,但對未央宮人來說,卷地西風來得格外早。


    舞陽公主齊湄的生辰宴上,帝後失和,回到椒房殿以後大吵一架,齊淩怒中拂袖而去。


    這事傳到長信宮時,鄭太後正給朱令月打開庫房挑選陪嫁的衣飾珍寶。


    她隻笑著評價了一句:“皇後還是太年輕了,她哪裏知道我兒,大事上,皇帝何曾糊塗過。”


    輕描淡寫一笑,便揮手讓朱令月自便。


    曾經入主未央宮十六年的鄭太後,雖然在端懿太後還在的那幾年頗為憋屈,後來也著實當了好些年女主人,庫房裏珍奇還是數不勝數。


    鄭太後自己歪著坐靠,讓身側宮人領著朱令月挑選。


    翻出來的都是陳年物事,錦繡成堆,玉潤金沉,往那裏一堆,端的是華氣衝軒。


    好在朱令月也是在丹鸞台侵淫過幾載的,方沒太怯。


    她屏著呼吸,在老宮人的陪伴下選了赤金三華彩鳳揚翅華勝、一枝象牙玉山仙人簪,一套雙色雙束白玉蓮花玉佩組、一對祥雲白玉耳鐺。


    畢恭畢敬的向太後叩首謝恩。


    太後沒有看她,隻將目光掠過她選的幾樣珠寶:“隻這幾樣?”


    朱令月深深低著頭,小聲道:“奴已領恩不盡。”


    “那就撤下去吧。”太後淡淡吩咐宮人:“也領女郎去蘭澤殿,叫幾個女官多教禮儀,女子不可無禮,不可無儀。”又對朱令月:“這幾個女官,皇後見了都要讓幾分的,你要好好學。”


    朱令月唯有俯首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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