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輕咳一聲道:“這局朕也開一盤?”


    眾人聞見男聲皆往處看,齊齊一怔。


    皇帝雖名義上是她們夫婿,但事實上隻召幸過鄭夫人,諸夫人與他陌生至極,遠不如與皇後晨參暮省朝夕相伴來的親厚。


    其中數殷夫人最怕他,臉色蒼白行了禮,鄭韶緊跟其後,吳若阿尚未得封最是尷尬,後退數步與宮娥一道行禮。


    朱晏亭愕然望他一眼,近前來:“陛下怎麽來了?”


    齊淩抬手示意諸人平身。他神情複雜,深若淵壑的雙目一刻不移的凝在皇後身上,麵上忽然浮現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伸手一撥她耳上亮晶晶的大秦珠,道:“朕想阿姊了,來看阿姊。”


    直呼二人私下親昵之稱。


    朱晏亭不料他當著諸夫人的麵也如此輕佻孟浪,隻覺熱血往耳頸急灌,眼裏難得的浮現不知當如何的懵怔之色,張口卻說不出話。


    見她如此怔忡之態,齊淩卻忽然心情好了些似的,稍散眼底攜來的重重陰雲。


    在她耳側輕聲道:“你做的好事朕知道了,一會兒再與你算賬。”


    朱晏亭眉心微蹙,胸口跳快了幾拍。


    齊淩攜了她冰涼的手,帶至案旁。


    道:“再來一盤。”


    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自是親昵恩愛,伉儷和睦。與傳聞之中的帝後失和大為相異。


    諸夫人表情不一,鄭韶低垂著臉,殷嬙咬著唇、一雙妙目婉轉低回二人間,吳若阿麵上淺淺帶笑。


    分棋的時候,皇帝自然是一方,與她對弈的便隻能是朱晏亭。


    問及誰願作皇帝的輔,諸夫人都安靜了。


    殷嬙深懼龍威、躲之不及,吳若阿又名分尚未定,按理說最合適的是鄭韶,然而鄭韶木頭一樣杵在那裏八風不動。


    就在主持棋局的女官捏了一把汗時,朱晏亭忽然道:“若阿,你來吧。”


    吳若阿溫婉依從,站到了皇帝身後去。


    齊淩這才注意到有一麵生之人:“這是?”


    朱晏亭道:“是臨淄往後的侄女吳若阿,陛下在琅琊見過的。”


    吳若阿麵上一紅,道:“臣女吳若阿參見陛下。”


    齊淩輕唔了一聲,從她身上收回視線,低頭查看棋盤。


    這一局鄭韶作了朱晏亭的輔。


    齊淩擺弄他的梟棋,似隨口問:“鄭美人家中有喜事,不必操心麽?”


    鄭韶有些慌神,旋即又道:“伯……伯父的喜事有伯父做主,妾過了門就是陛下和殿下的人,哪有為伯父家婚事操心的道理。”


    齊淩唇角含笑,問過就罷,沒有再接話。


    這一局結束得很快,當著這麽多人,誰也不敢不給皇帝麵子,兼皇後一直分神若有所思,齊淩攜吳若阿所向披靡,很快便吃下了朱晏亭的棋,連有鄭韶這個棋中聖手作輔都無用。


    齊淩幾乎與身畔的吳若阿沒有交流,抬了幾次眼,見對手心不在焉,麵色也不大好看。


    如此來了兩盤,皇帝也覺無趣,便也作罷。


    諸夫人相繼識趣告退。


    時近傍晚,臨滄台上起微風,夕陽斜照未央宮,遠處滄池波光粼粼,似灑了一湖麵的碎金。


    齊淩與朱晏亭並肩往椒房殿走。


    一路無聲。


    朱晏亭被他那句話亂了心神,她一向不喜膠著被動的場麵,便先一步在亭下站住了腳步,揮手讓宮人侯在十步開外。


    轉身詢問道:“陛下,妾做了什麽事?”


    齊淩淡淡道:“你做了什麽,你心裏不清楚麽?”


    朱晏亭眼睫微閃。


    齊淩麵一沉,冷聲下來:“不要等朕來問,老老實實說。”


    朱晏亭抬頭瞧他一眼,偏此時斜陽大盛,光如鎏金,分割他冷峻之麵,光影間喜怒莫測。


    “妾……”


    “嗯?”


    朱晏亭腦海急轉,費力搜羅著所做會令他不快之事,去其過激者,淡其過平者。


    她手指緊纂掌心,胸脯緩緩起伏,平複呼吸:“妾使人查過‘丹砂’之言誰在借機生事,知道是從前老丞相的門生,不是鄭氏的人。”


    “……你還做過這事?”


    “……”


    “接著說。”


    “妾收了臨淄王後的禮,答應替她引薦她的侄女。當初臨淄王後對妾有引薦之恩,不得已為之,近日事多繁雜,還未來得及向陛下引薦。”


    齊淩眼角細微的輕抽,麵不改色,頷首:“繼續說。”


    朱晏亭敏銳察覺這些都並非他想問之事,有些慌張,語氣也急促了一些。


    她情急中頂了一句:“陛下何故誆我的話?莫非陛下疑我?”


    齊淩輕抽了一口氣,一切齒,給她氣笑了,自袖中拿出一張絹書來,上麵寫的字看不清。


    “朱晏亭,你做錯在先,還理直氣壯?”


    齊淩此時也明了要再問下去,不知還能掏出多少事,陰沉著臉道:“你解釋解釋,‘平陽侯朱恪在渭西官道上遭遇劫匪,幸得執金吾李弈相救’,這是怎麽回事?”


    將那絹書擲她懷裏。


    朱晏亭伸手接住,展開一看。


    知曉並非自己最害怕暴露的事後,她疾跳心口漸漸平複下來,麵上如風止以後的滄池,眼波微瀾後重歸了平靜。


    視線一目十行,掃過絹書內容。


    "怎麽不說話?朕記得要殺平陽侯是皇後的主意吧?什麽時候又變成救平陽侯了?還是一撥人一邊殺一邊救?"齊淩沒好氣的問。


    朱晏亭收起絹書,平舉過眉雙手奉回,道:“事態有變,事急從權,恐緹騎下刀太快,那兩日陛下政務繁忙,這件事未曾及時稟告,是妾擅專了,妾知罪,往後再也不敢。請陛下責罰。”


    齊淩沉默了一會兒,冷不丁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倒先給……”話到一半又止住了。


    他忽對自己有些厭棄,眼裏淡淡嘲弄之笑轉瞬即逝,抬腳便走:“你主意一向大得很,這次輕饒過,下不為例。”


    朱晏亭便是再鈍拙,也看出他明顯還有一股怒火,卻壓抑著沒有發出來,怒意都蘊到眉梢眼角了,又生生扼下。


    她窮盡所思也覺察不出,究竟是什麽令他藏怒不發。這件事除了沒有及時稟報他,做得並沒有什麽錯處。


    她望著齊淩的背影,忽然沒來由一陣心慌。


    唯恐此事做鯁,令一切超出掌控。


    也不願就此存下猜忌,令自己更加步履維艱。


    卻不知當說什麽、當做什麽,才能挽回這個局麵。


    眼見兩人之間間隔越長,她絲屢輕抬,慢慢跟上去。


    中隔十來步。


    暮色沉沉如醉,皇帝聲音悠緩傳來,不辨喜怒。


    “皇後既然都給朕引薦了,不好拂你美意,就封八子。”


    “……”


    朱晏亭腳步驟然一頓,沒有接話。


    “皇後也累了,朕今晚去瞧瞧她。你用過飧食就早些歇下。”


    朱晏亭愣了會兒神,站在原地,影照廊下,頭上蜻蜓簪點須發顫。


    皇帝背影行至一轉角,身為簷影蓋了大半。


    她步履轉急,連走幾步,追了上去。


    齊淩忽感身側一影輕輕掠過,再抬起頭時,眼前為一臂橫擋。


    臂上紫煙羅,腕垂黃金釧,隨她果決抬手的動作,叮鈴有聲。


    斜陽照她目,纖長睫毛投下翳影,明珠耳鐺還在晃,影曳修頸間。


    那雙淩人鳳目此刻眼尾微微發紅。


    “不準。”


    她站他身前一動不動,一字一頓道:“妾甘當善妒之名……我有身孕之前,你不許去別的宮殿,找別的女人。”


    *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我錯估了工作的繁忙程度,加上下個月有一次非常重要的考試,暫改為周兩更,謝謝大家。】感謝在2020-07-06 14:58:46~2020-07-07 21:16: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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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5章 肅殺(八)


    朱晏亭說完狠話之後, 心頭泛起淡淡悔意,這悔意稍縱即逝, 她叩齒一咬齒關,


    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齊淩。


    他心中本蘊怒意未得抒發,又見她霸道囂張之態, 當下也氣的火竄腦門,搜腸刮肚,欲尋出一二反擊之詞。


    此事方恨顧忌帝王之尊情緒表露極有限, 不能像那家有悍婦的京兆伊痛痛快快的罵上一兩句“衰女子”來的解氣。


    “朱晏亭。”再如何盛怒, 到底也隻能直呼全名。齊淩對著她雪亮得有些跋扈的目光, 近前一步低頭俯逼視,黑眸嚴厲的冷冷視下:“從古到今,有哪個皇後像你這樣霸道?吳氏是否是你引薦?現在你又來攔?當朕是你股掌之中的玩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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