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忽然傳來一句女聲:“稟明公,我有話說。”


    看來轉出來的娉婷一影,朱恪傻眼了。


    他猜測了許多種屏風之後的可能性,唯獨沒有想到,來者居然是鸞刀。


    她一身素服,腰掛椒房殿的宮牌,立在堂中,回答張紹的話。


    “我從昭瑞二十三年太主出門的時候就一直跟著她了。”


    張紹翻閱她的文書。


    “從前是長亭殿的宮人?”


    “是,我是太主的陪嫁。”


    張紹頷首,問:“你想說什麽?”


    鸞刀道:“永安六年,太主之所以把蘭氏趕出丹鸞台,並不是因為朱公的事。而是她行為有些不檢點,和丹鸞台上的守衛不清不楚。”她側過頭,看向朱恪——


    “朱公,你要好好回憶一下,她永安三年生的朱令月,是不是你的親生女。”


    朱恪渾渾噩噩的腦中如被一道明電剖穿,仿佛即將溺水之人窺見波瀾洶湧的水麵照來一縷天光,他渾身打了個激靈,驀的坐挺了背。


    鸞刀像是故意一樣,重複了一遍:“你要好好想想。”


    這話反反複複,如魔音蠱惑,回蕩在耳。


    張紹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長的看了鸞刀一眼,又與旁側的廷尉中丞交換了一個眼神,幾乎要當場撫掌了。


    他想了想,便做個順水人情,當著鸞刀道:“平陽公,刑不上侯爵,我不想對你用刑。你的罪,大不敬是跑不掉的。大不敬可輕可重,重者、梟首。”


    汗水漸漸濕透衣衫,汗漬爬上了他的背。


    朱恪麵如土色,唇也是慘白的,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匯聚在胖碩的下巴側。


    滿堂寂靜等著他。


    約莫一刻鍾後,他嘴唇動了動,抬起了頭。


    “阿月……令月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她是蘭舒雲和別人生的,不是我女兒。”


    “永安六年以前,我與蘭氏沒有……沒有、任何關係。”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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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定疆(一)


    黃昏, 迎親的隊列走過了長樂坊,正是人群擁閼之時, 鄭無傷將車趕到了家門前, 牽下錦衣華服的新娘,正要入門的時候,忽聞人群中哄鬧之聲, 緊接著一行人破列而來,當先一女白馬素衣,腰掛馬鞭, 手持玄卷, 正是鸞刀。


    揚聲道:“鄭公子, 恭賀來遲。新婦,你過來聽一句話。”


    朱令月聽到她的聲音,笑容僵在頰側,臉上紅暈漸消,伸手取下了遮麵的覆巾。


    鸞刀道:“你的婚禮,皇後殿下不贈你什麽也說不過去。”


    朱令月冷笑道:“長姐現在想起我了?你等我行了禮,別耽擱吉時。”


    鸞刀笑道:“這可不行, 有件事也需要知會一下鄭公子。”


    鄭無傷滿麵疑惑之色,鸞刀雖來得蹊蹺, 但她在未央宮輩分極高, 連鄭無傷也不敢慢待。他整衣道:“請姑姑言。”


    鸞刀道:“我才從廷尉寺過來,今日平陽侯受審,承認了朱令月並非他親生女,是從前長公主奴子蘭氏和丹鸞台上的守衛徐慳私通生的, 證詞大多合得上, 過幾日案件定下, 就成文書昭告天下了。我來就是告訴你一句,門前紅燭高照,拜堂三尺神明,堂前驗明正身,看清楚她的來路。你的新婦應當歸還本姓,她叫——徐令月。”


    說罷,揚手拋擲手中那一玄卷,扔向鄭無傷。


    鄭無傷大驚之色,伸手接住,展卷一開,麵如土色愣在當場。


    朱令月尖聲刺耳:“你撒謊!”她花容失色,震驚和惱怒迫得熱血倒流灌滿臉頰,從麵到耳根盡數紅透:“說謊!阿爹不可能說這樣的話!我是我阿爹的女兒!你顛倒黑白,仗勢欺人!”她轉頭拉住鄭無傷的袖子,搖頭迫切道:“不要相信她。她嘴裏說的都是謊話。”


    鄭無傷在她拉扯之下一動不動。


    鸞刀也沒有反駁,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靜靜坐在馬背上。


    朱令月逐漸開始顫抖,從手到肩,再到全身。她麵上紅暈逐漸退的幹幹淨淨,隻剩下死白,膝軟腿沉,向後退了一步。喃喃:“不可能。阿爹不會說這樣的話,阿爹不會的。”


    鸞刀忽然打馬欺近,全場驚動死寂,一眾人各懷心思,竟也無人攔她。她笑綻麵側,俯下身去,在朱令月耳邊低聲道:“才過審不到一個時辰,也沒有動刑,丞相想去救,派的人都來不及走到詔獄……你的‘阿爹’,為了保住自己,不要你了呢。”


    字字剖心,利刃穿膛,朱令月如蒙雷劈,四肢泛冷,癱倒在百寶七香迎親華車之前。


    鄭無傷不料闔府曲意逢迎、百般折騰之下,娶過門的竟是個和皇後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奴仆私通的奴產子,而此時三書六禮過定,竟成了整個長安的笑柄,他氣的渾身發抖,顧忌著禮數好歹沒有發作。將那文書卷了一卷,狠狠拋擲到朱令月臉上。


    她頭上戴的是鄭太後開恩賜的赤金三華彩鳳揚翅華勝,被文書打偏落到地上,登時烏發蓬飛,釵橫鬢亂。


    鄭無傷撂開牽她的朱綏,足踩過去,拂袖徑自先進了門,竟就將新婦眾目睽睽之下扔在了家門口。


    一時場麵尷尬至極。


    鸞刀也掣韁而去。


    刹那間方才還眾人簇擁華燈萬盞的地方,隻有遠遠圍著的人群還在湊熱鬧打趣。冷言冷語的奚落伴隨兩三聲低壓著的笑聲飄過來。


    朱令月還匍在地上,從朱家帶出來的侍女低聲哭泣著扶她起來。


    她滿麵死白,惶然間轉過頭,望向裝點華麗的鄭府大門。往裏黑黢黢一片,華燈也照不亮。


    “徐氏病了。”


    朱晏亭再一次聽到朱令月的消息,是她大婚的一個月之後,平陽侯朱恪案件塵埃落定的第三天。


    葉落杏黃,正是萬物蕭殺時節。


    恰此時,朱晏亭也身體不適,太醫令診脈判作風寒,幾劑藥下去總不見好轉,她茶飯不思,兩日水米不進,隻飲得進羹湯。齊淩下令暫赦了諸嬪的晨參暮省,玉藻台諸事一並暫由大長秋抉擇,令她好好養病。


    火龍已起,熏得椒壁香暖。


    鄭韶來拜見時,順口提了一句朱令月的近況。


    朱恪的案件最終以朱令月身世大白得以免罪,照鸞刀和丹鸞台舊仆的證詞,蘭氏和那個名叫徐慳的守衛曾有苟且,徐慳在永安六年已被長公主處死,死無對證,朱恪一口咬定朱令月就是那時候的孽種,斷然不改。


    廷尉寺發書章華,提審蘭舒雲。


    聽說是吳儷去請的蘭氏,但是吳儷到了之前,蘭氏已經聽到了消息。她據說是瘋了,留下一封血書,從已經燒毀得隻剩下基座的丹鸞台上跳了下去。


    那封血書很簡單,她敢以性命作證,朱令月是朱恪的親生女兒。


    血書上沾了幾滴血,蘭舒雲沒讀過書,沒念過字,是找會讀書的人指點著,照著畫的字。歪歪扭扭,筆觸稚嫩,在肯定朱令月一定是朱恪親生女的最後,寫著,“飛鳥攜子,遊鹿攜麑,同巢同窠,一十六載,人言淒淒,豈能離分,是母之禍,莫愆吾女。”


    後麵,仿佛指點的人從路邊賣字的變成了略識幾個字的奴仆,她又加了橫平豎直的幾個大字,“不要阿月被人指點。”


    而後,懷揣這信,在清晨登上已成了斷壁殘垣的丹鸞台,縱身跳了下去,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咽了氣。


    血書孤證,不予采信。


    被鸞刀用巾帕蓋著,奉了上來。朱晏亭隻略掃了一眼,便挑著巾帕蓋了回去:“賜給徐氏。”


    “喏。”


    這日鄭韶過來,言語間不無嘲弄:“平陽侯輕易就被張紹嚇破了膽,什麽話都往外說,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這蘭氏還有兩三分作母親的樣子,平陽侯……”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皇後,止住話頭:“太後氣得摔了好幾樣東西,這會兒也病倒了,妾晚些還要去侍奉。”


    朱晏亭似不以為意,隻道:“你替我向太後謝罪,說我身體康複,再去問安。”


    “無傷娶了媳婦也不見收心,徐氏的病,可能撐不過這個月。”鄭韶猶豫良久,還是小心翼翼的說了這句話。


    鄭氏這樣的侯爵高門,又是外戚,嫡子明媒正娶的正室是個奴產子,是門楣上的奇恥大辱。但因求的皇帝下旨賜婚,不得放妻退婚,也不能改落妾室,朱令月隻能當個尷尬至極的鄭氏塚婦。


    朱恪不認,蘭舒雲已死,朱恂和張氏也不管她了,她又在出嫁之前得罪了嫂子。一無娘家,二無地位,三無夫婿的寵愛,在風波詭譎的豪門大族無絲毫依憑,日子過得如何,可想見一斑。


    鄭韶這句話挑明了,鄭氏想讓她“暴病身亡”,來探一探皇後的口風。


    朱晏亭聞言,隻是一笑道:“你府上事,與孤何幹?”


    鄭韶心有戚戚,喏喏去了。


    然而鄭氏還沒傳來塚婦暴病身亡的消息,另一樣雷滾九天的消息就傳了出來——


    秋日遊牧異族南侵下掠數城,擄掠財貨婦女、屠黔首數百而去,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雁門郡守戰死殉國,毗鄰的燕國老燕王齊振擁兵見死不救,齊淩大怒,責令斬燕國大將軍,削地重懲。


    不久,老燕王在長安的孫兒宗正卿齊茂被下了詔獄。


    有傳言說,燕國與豫章國勾結,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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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定疆(二)


    永安十二年的時候, 先帝孝簡皇帝與肱骨大臣孔恩頒布了新的律令,條條限製諸侯王, 強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 異姓不可分國,朝野震動。


    同年,章華長公主齊睠病死, 因新律,唯有一獨女的齊睠失國,曾經比臨淄國還要勢大的章華國一夕之間除國。


    諸侯王心多不安。


    也是這一年, 孝簡皇帝駕崩, 提前加冠的太子齊淩登基, 上台以後立刻殺孔恩平諸王之憤,然而新的律令,一字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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