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軍放下木桶後,就靜靜守在周圍。


    天上漸漸飄了雪, 偶爾兩三片, 沒有靠近火爐就化掉了。


    過了許久, 木桶裏傳出了女人的冷笑聲。


    “怎麽,殿下擺出這幅架勢,是要用炮烙之刑?”


    是豫章王後謝掩的聲音。


    朱晏亭笑道:“天寒地凍,怕凍著王後。”


    謝掩冷冷道:“你不把我和我兒放出來,架火爐子烤著,又何必再說這樣假惺惺的話。”


    “王後不要會錯意,孤並非存心折騰王後。”朱晏亭掖緊身前玄狐氅,立起身來“但諸將士作證,陛下不到,我不敢放王後出來,免得被倒打一耙,說是我送王後入的甕,那就百口莫辯了。”


    酒桶裏靜了一會兒,謝掩的聲音弱了許多:“殿下,我並不是想要違抗禁令……是阿柔病了。”她聲音微微哽咽:“阿柔才六歲,他們說她病得很重,到處找母親,我怎麽能不回我兒身邊去。”


    朱晏亭麵色微變:“你可以如實稟報陛下求情。”


    謝掩惶然道:“我報給陛下,陛下會相信嗎?”


    “那你偷偷逃走,陛下會怎麽想?百官如何想?”朱晏亭道:“到時候豫章王不反也要反,他會和朝廷拚個魚死網破,萬一落敗,覆巢之下無完卵,你的阿柔又會如何?”


    謝掩哭音更濃,顫響不止:“你的心是鐵做的嗎?我的女兒就快要病死了,她可能看不到我最後一麵。我還管什麽?我還顧得上其他的嗎?”


    朱晏亭靜默著不說話,等她哭了一會兒,聽她漸漸收斂的悲傷之意,才道:“王後,你知道豫章國反叛,到底是什麽樣的嗎?”


    她若有所思的慢慢道:“你的兒子將會上戰場,你所有熟悉的人、你們封國的老丞相、大將軍、都會一個一個走上戰場,或者被刺,或者被斬,你的王宮將會被燒成廢墟,你的婢女奴仆流離失所,你可能會帶著你的女兒流亡,看她喪命亂軍,也可能根本活不到那一天,豫章一破,你就要和她一起自盡身亡。”


    這時,另一個木桶裏響起了少年的聲音:“母親不要被她嚇唬!我豫章兒郎驍勇善戰,有良馬精兵五萬,和燕王一起,誰能奈我何?為人何必居人下?!仰人鼻息,朝不保夕,還不如拚個痛快,死得明白。”正是世子齊潤。


    謝掩嘶聲打斷他:“住口!”


    齊潤道:“母親,當死則死,苟活何益?”


    謝掩厲聲道:“逆子,從此刻起你再說一句話,我就親手殺了你!”


    齊潤忿忿然住了聲。


    朱晏亭腳步停在了木桶前,道:“世子方才的話,已經可以梟首棄市了。”


    謝掩氣急敗壞道:“今我為魚肉,你為刀俎,你待如何?直接說,不必再繞彎子。”


    朱晏亭隻道:“要王後當今日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謝掩怔了。


    “孤可以代替陛下承諾王後,今日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封爵、封地、尊榮,一切都不會有變。等燕王叛亂一平,即刻送王後回去探望女兒。”


    木桶裏一陣死寂樣的沉默。


    朱晏亭且笑且說:“壁立千仞,前方就是深淵,踏出一步,萬劫不複,你遲早會來謝謝孤拉了你一把。”


    “你還有三個時辰考慮,等陛下回宮,你會知道怎麽跟他說。”


    ……


    朱晏亭令趙睿把守此地,將幾乎羽林軍中所有皇帝的親信放在這裏,以作證人是在城門口的木桶裏搜出來的,這也是趙睿的建議。


    皇帝一向多疑,此番在他不在的時候擅自調兵,定會大大觸之逆鱗,故而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錯。


    安頓好了豫章王後,朱晏亭又到了長信宮一趟,鄭太後閉門不見。


    隻托親信魏倉向她穿了一句話。


    “請殿下此時脫簪奉印戴罪,自請廢後,現在還來得及。”


    朱晏亭沒有答話,隻笑了笑,便斂裾退去。


    無聲的手已攪動了長安的一池水。


    風暴的中心無疑在椒房殿。


    “天狩門,安”


    “天鎮門,安”


    “永安門,安”


    ……


    羽林郎各方報訊接連傳來,暫時各路人馬都還沒有異動。


    朱晏亭回到椒房殿,經半日的奔波,輾轉數宮,此際口幹舌燥,腹下隱隱作痛,她喝了幾口太醫令送來的藥,就解氅、脫簪,坐到了牆角的王母捧芝金漏前,望著水精沙窸窣細流,時間一滴一點的過去。


    時間過得從未這樣慢過,寸寸光陰都像在煎熬。


    她看著自己耳墜打在漏上的陰影,看見自己捏著裙角的手在微微顫抖,又反手用更大的力氣捏回去,攥在了一起。


    宮人漸次的來,太醫把脈又走。


    每一道人影投進來,她都會轉頭去看一眼。


    如此這般挨著,見日影漸漸墜淡,朱晏亭撐案而起,咬牙道:“騎的什麽樣馬,走得這樣慢!”


    鸞刀尋不出什麽詞來安慰,隻得輕輕捏著她的手,道:“再等等,再等等……陛下就快回來了。”


    聽著又一列軍馬殿前走過。


    朱晏亭隻覺心跳甚快,口幹舌燥。


    站起身道:“不行,我不喜歡坐著等。”


    鸞刀訝然問:“那殿下待如何?”


    把她問住了,一時惶然不知何所適。


    她素性喜動,擅下先手,卻偏逢這等需以靜製動的局麵,把自己高懸成了長安城最大的一個靶,等待不知從何處會射來的暗箭。


    她從牆角,走到正殿,黃金鳳座在燈下冷冷閃著光。


    她扶著扶手坐下,抬眼前顧,幽幽大殿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好像整個未央宮都安靜的埋在冬至日最深的涼霧中,伸手不見五指。


    她不知坐了多久,忽有一種會被這安靜吞噬的錯覺。


    直到迅疾的快報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


    “中壘校尉司馬昂至朱雀門外,求見陛下聖旨。”


    來了。


    “虎賁校尉黃必至朱雀門外,求見陛下聖旨。”


    緊接著虎賁校尉也動了。


    南軍動了兩個校尉,朱晏亭忙問:“北軍如何了?衛尉呢?”


    “一切如常!”


    她稍稍鬆了一口氣,繼而心又被提起。


    “衛尉寺丞急抽五百人,增守武庫。”


    “衛尉有疑,為何不來問孤,何以調兵增守武庫?”


    報訊郎官啞然。


    質疑在南北軍之間湧動著,鋪天蓋地而來,縈繞未央宮的氣息繃緊得如弓弦,對準了椒房殿孤掌難鳴的皇後。


    而皇帝的禦輦,還在數十裏之外的臨渭。


    駿馬疾馳,狂奔在馳道中間,這是數十騎精騎兵,通體一色雪白大宛馬,神猛精壯。


    騎馬的人一色玄甲,裝飾簡單,未掛旌旗,路過靠近長安後重兵把守的關隘,隻是扔出一塊令牌,便無人敢攔。


    天上飄起細雪。


    馬噴鼻帶出白霧。


    騎兵當中一騎之人裝扮華貴,錦履踩入馬鐙,青狐之裘為寒風倒刮。


    每行出十裏,衛士便問:“陛下可要暫歇?”


    他搖頭不語,一路幾乎沒說過話,目光隻遙遙望著長安的方向,快馬加鞭隻是趕路。


    至長安十裏外,天色已經有些暗淡,騎兵要尋火挑燈照明,又要給馬匹喂一餐,這才停下來休息。


    騎郎鄭思危是鄭氏的遠房子弟,打小入的宮,因和皇帝親厚,說笑隨意些,就勸他:“陛下再怎麽快馬加鞭的趕,人要吃飯,馬也要吃飯,餓壞了龍體可怎麽辦。”


    齊淩此時也隻是勉強願意停駐,拿鞭子催著他的禦馬埋槽,這馬稍微一偏頭,他就輕輕一鞭子抽下去,後來索性摁著馬頭強令它吃快些。


    聽鄭思危勸,也不抬眼,淡淡道:“你婆姨懷著孩兒又病倒了,你吃得下?”與數十個親騎一起,都是士卒行伍,皇帝便沒端文雅架子,出口便是京畿地區粗淺言語。


    他一直看著朱晏亭的脈案,知道胎像很不穩當,這日接到消息,心焦不已,勉強出現在臨渭大祭上,提早離場,再來不及移駕,索性先率部分親衛快馬先回。


    鄭思危有意緩他焦躁,遂開解笑道:“屬下沒有婆姨,不知道這個滋味。也請陛下上上心,都給武安侯世子指了門好親事,屬下跟著陛下這麽多年,也沒混到一妻半姨。”


    隊列稍作休息,即刻便又上路。


    靠近長安時,諸人都首先發現了異常,將皇帝的一騎掩到了隊列後方去。


    此時天色已擦黑,即便是外城,也不該如此安靜。


    鄭思危派出斥候去探,回來後是第一個嚷嚷出來的:“陛下,不能入城!宮裏有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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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定疆(八)


    此時長安城恰如鐵桶一般, 八外門緊閉,齊淩遠看時, 心中已起異樣, 聞鄭思危一聲斷喝,他亦蹙眉止韁,立馬原地。


    這日午時齊淩接到皇後病厥的消息, 兼他一直知道皇後身孕艱難,情急中不假思索輕騎密歸,快馬趕回, 未安排通報, 身後隻有護衛十數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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