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後因身懷六甲,按禮律不參與送葬。


    皇帝從景陵回來之後,先來了椒房殿,除了臉色蒼白些,神色如常。


    當夜朱晏亭午夜驚醒時,見他悄無聲息的背對著自己坐在床沿上,宮娥要遞披風過來,被他抬手止住了,一直坐到天色泛白,方起身悄然離去。


    第二日,他就回了宣室起居,夜間不再留宿椒房殿。


    此時朱晏亭已懷胎九月,將近臨盆,內監等不敢以餘事驚擾。


    這日,她反常的傳了曹舒來問話。


    “陛下一切好?”


    曹舒踟躕片刻,答:“一切如故。”


    “一日幾餐?”


    “兩餐。”


    “飽食?”


    “……多剩。”


    “何時入睡?”


    “這……雞鳴時。”


    “何時醒?”


    “平旦時……”


    朱晏亭問:“曹阿公,這就是一切如故麽?”


    曹舒忙躬身道:“陛下下了旨意,不許驚擾殿下,殿下懷著胎,若有個一二,奴婢萬死難辭其咎。”


    朱晏亭若有所思,默默不語。


    曹舒又道:“陛下乍失至親,心中哀慟,這些時日天明才挨一挨床榻,因夜裏動靜大,不想打擾殿下,所以不往椒房來,興許過兩日就好了。”


    朱晏亭揮手令他退下。


    她安安靜靜的坐著出了一會兒神,起身欲歇中覺,方走到金屏處,又轉回腳步。


    叫道:“鸞刀。”


    鳳輦行得很慢,很穩。


    六月,天將雨,烏雲蓋殿宇。


    朱晏亭扶侍下輦,緩行登殿。


    至宣室殿時,直感沉沉一陣窒悶氣息覆頂,宮人皆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喘。


    曹舒見了她,驚得魂飛魄散,忙得不知如何好:“殿下?殿下怎麽來了?”就要進去通傳,被她製止。


    一內監正抱著卷牘往裏走,也被朱晏亭攔住。


    “陛下急著要。”


    “孤與陛下說。”


    朱晏亭身體沉重,步伐很慢,且走,且屏退宮人,直至到宮室深處,看到了大案後的一影。


    茶煙已冷,香燼消弭,他素服簡冠,低頭執筆。


    神態蕭蕭肅肅,走筆沉凝緩滯,大異往日蓬勃飛揚之態。


    她站著看了好一會兒,才輕喚:“陛下。”


    皇帝聞聲抬頭,怔了怔:“阿姊怎麽來了?”


    朱晏亭見他麵龐消減,為之一怔,道:“妾掛憂陛下。”


    齊淩麵色一軟:“阿姊安心,朕無事。”


    朱晏亭緩緩繞至案側,從他手中奪走了筆:“妾無他願,隻願陛下飽餐飯,寢安眠。若陛下這也不能,我與腹中孩兒如何安心。”


    齊淩鬆手任她抽走筆,騰出了臂了,索性就圈過她的腰,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身前。


    “誰又跟阿姊胡亂說話了,近日天氣悶窒,少用了些,也值得他去小題大做。”


    朱晏亭先是望著他一言不發。


    然後忽然展臂摟他頸項,低下頭將下巴擱到他的發頂:“不是曹阿公說的,是妾自己去問出來的。”


    這是一個異常親昵的動作,溫柔得像洋洋春水蕩下,齊淩被她的動作鬧得渾身一僵。


    他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手臂。


    但她身上幽香陣陣。


    鬢邊頸側懶綰之發,絲縷垂落。


    這懷抱太柔軟……


    齊淩終妥協一般,慢慢靠她頸側,聞得溫暖幽甜的香味,緩緩收緊攏抱之臂,也不說話了。


    滿殿靜謐。


    良久,他喚了聲:“阿姊。”


    朱晏亭輕輕答應:“嗯。”


    “朕近日時常夢見少時,牽黃犬,獵得矯兔,後顧見母後,欣欣然驕朕。”


    朱晏亭輕輕撫摸他鬢邊的發:“陛下思念母親。”


    齊淩忽然深深埋入她懷,手攥住她身後衣袍,用力得指節微微發白。


    “朕往後打了勝仗,可還有還家相告之人?”


    朱晏亭見他如此模樣,一顆心如為重掌忽攥忽撫,呼吸放輕,滿懷柔軟:“還有妾身,妾身在,妾會陪著陛下。”


    她脖側繞溫熱吐息,與皇帝安安靜靜的擁抱在一起。


    手環他頸,臂攬他肩。


    頰腮輕觸著他額邊。


    殿宇那麽大,窗外的天地那麽大。


    而她轉頭看見自己擁抱皇帝的影子,微小得像是燭火跳躍的重影。


    灰雲重重,自無窮廣宇而來,擠壓在一起,終孕育出一場大雨,攜萬均滾雷,潑撒天地之間。


    窗外,大雨不止。


    *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二合一,本周沒有了,修一下後文,下次更新下周二。】感謝在2020-10-23 18:26:48~2020-10-29 16:03:4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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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長樂(七)


    朱晏亭體驗過喪母之痛的痛徹心扉, 才會一時不忍,挺著即將臨盆的身體, 來安慰受了重創的君王。


    她還記得她的母親過世的時日, 那是先帝永安十二年的春天,三月,那時她十五歲。


    章華滿垂柳, 雨霧滿城。


    母親將那些密旨偷偷交給她,對她說,這件事爹爹也不能說。


    她溫柔撫她鬢發, 被病痛折磨的蒼白的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吾兒當貴為國母, 而有天下, 不要哀泣,逝者不惜……李弈教你騎射的時候,不是同你說過嗎,要舍棄一切,輕裝上陣。”


    朱晏亭哭泣著問她:“母親……國除……那丞相、李郎他們怎麽辦啊?”


    齊睠沒有回答她。


    隨著她的溘然長逝,章華國一夜崩塌,仆役從丹鸞台逃竄, 朝臣從王宮出來,武庫大敞, 軍隊解散, 敢喧嘩就地砍頭,大隊大隊的人馬來了又去,宣讀各種各樣的文書。


    她守在母親靈前那幾日,淚水像永遠也幹不了, 抱著一隅靈位, 逃避身後兵荒馬亂、天崩地裂。


    立一國, 築牆基,起園囿,榮百姓,與安居,需要無數個朝朝暮暮。


    毀一國,不過一長史,攜一卷聖旨,帶一隊兵馬,數日之間。


    幾天時間,就地解兵,束若賊寇,各發原籍。


    不過半年,章華再無絲毫痕跡,輕輕抹平,仿若從未存在。


    從沒有過王宮朝賀歡慶喧天。


    從沒有過兵戎十萬傲視天下。


    從沒有過雲夢澤裏的丹鸞台。


    她看清父親的卑劣之後,親手燒毀了丹鸞台,帶著最後的部眾,去投奔滅國的天子,做他的皇後。


    在這一刻,朱晏亭緊緊的擁抱她的夫郎,她腹內孩子的父親,卻伴隨著心底深深的揪痛。


    老燕王死之前的話自然傳入了朱晏亭的耳朵,但並不是通過李弈,在場有太多軍士聽到這一角被撕開的不堪往事,輕而易舉就在軍中廣為流傳。


    這是兵敗自盡老燕王最後的詛咒。


    不僅僅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皇帝聽的,一句一刀兩刃誅心之話。


    在皇帝的長子即將降臨前夕。


    提醒她,她對不起整個章華國。


    提醒皇帝,枕邊人也不過是個投降了的諸侯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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