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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長樂(八)(捉蟲)


    豫章國處四戰之地, 據燕山草場,據泗水之上的敖倉關, 離洛陽隻有四百裏。


    一旦反叛發兵, 順丹河而下,晝夜可至河內郡。


    輜重順丹河走,十分容易便可陳兵威脅洛陽。


    開國之初, 太|祖甫平定天下,燕代民心不附,民又眾, 富庶繁華不下關中, 那時諸侯率地而降, 太|祖大喜,因封代王,以代人治代地。


    後代王反叛,太|祖誅之,又封了齊姓王,劃入大片燕山草場,置豫章國。


    到先帝推恩諸侯, 欲削藩國,豫章這塊寶地便一直是齊淩的心腹之患。


    如一把高懸洛陽頂的利劍, 不知何時會紮下來。


    豫章一日不拔, 諸王就會坐地顧盼,心生二意。


    很早之前,就有一種大不敬的傳言不脛而走,認為豫章會出不世豪傑, 改易天下。


    也有人為君王計, 衷心陳言, 說穩住豫章王是扼天下咽喉以平諸王的關要,否則將有一場惡戰,關中四野將為戰火燒灼。


    不管是哪一種猜測,處理豫章這個難題,都是繞不過一番龍戰於野的昏天惡戰。


    沒有人想到,它會終結於一場家常一樣的談話。


    ……


    宣室殿。


    齊淩正在提筆慢慢練字,他的字算不得好看,飛揚橫肆,力透紙背,時常一筆就拉到絹紙外,狼毫墨點斜飛,一任豪情寫過後,幾案每每需要宮人仔細擦個半日。


    趙睿也在。


    內外無一人。


    短短時間,這樣的密談已經是第三次。


    自從南夫人出事以後,李延照聖寵明顯有些淡薄,這次平叛雖派去給蔣旭作副,撈了個關內侯,卻遠遠不如趙睿先登|破雒城的名氣大揚,禦前陪侍的時間也大大減少。


    肉眼可見的,趙睿開始嶄露頭角。


    靠著這次平叛中明裏暗裏出的力,擔任護軍將軍,統領禁衛——這個位置不是皇帝親信中的親信,絕對做不到。


    此刻,趙睿稟報道——


    “豫章王已伏誅,豫章王攜來景陵邑的人一個也沒有留下,盡數誅殺。”


    短短幾句話,暗含霹靂驚雷滾動,但凡傳出去一點,都是天下震驚、萬人改命的大事。


    天色昏暗,雁足煌煌。


    燈耀皇帝眉心,使他眉目之間有些陰沉之氣。


    齊淩隻手負在身後,筆走龍蛇,緩緩道。


    “對外托稱在景陵邑病篤,以憂薨,過幾日,等豫章國幾個官吏收押的消息出來,你們就把消息放出去。”


    “諾。”


    一陣安靜,唯餘筆端走過紙麵的聲音。


    “他死前說了什麽。”


    “粗鄙之言。”


    齊淩筆下一頓,微笑道:“你如實的說,一字一句的說,朕都要聽見。”


    趙睿麵露難色,見他神情堅決,隻得開口,仍略去了其中粗鄙之語,隻擇精要:“……他、他說陛下生母葬禮行誅殺事……悖德悖禮,悖人倫而行……危急時許諾無咎,受降後又殺,殺人無名,刻薄寡恩……”


    齊淩手腕仍舊緩緩運筆,筆端不凝不澀,正落下最後一點,寫完了一個“德”字。


    這字四四方方、端正敦厚,而他的筆鋒淩厲張揚,望著有些怪。


    他便端詳著,沒有再落筆。


    趙睿忙道:“賊寇強弩之末,狗急跳牆而已,我派去豫章的人查出,豫章軍隊逾製,陰養軍隊,還鑄了私兵,武庫修得比洛陽武庫還要大,已有謀反之實,早就夠誅他全家。他日狼煙再起,又是一場伏屍百萬,陛下殺一人而赦一國,已是寬仁。”


    然而盡管他舌燦蓮花,再怎麽說,也繞不過“生母葬禮誅殺,受降又反複”的汙點。


    齊淩不作聲,隻將筆蘸墨另起了一行。


    趙睿似忽然還想到什麽的,說:“豫章王死前,叫著‘阿掩’去的,似乎是王後的名字。”


    這句話,倒是讓他怔了一下。


    謝掩父母早亡,是鄭氏的表親,太後從小就接她到身邊來,許配給了豫章王齊良弼。


    在他少時,曾經親眼見過小黃門捧著一筐芙蓉花,一溜小跑入未央宮。


    豫章國都城宜春,又叫芙蓉城。


    那時隸屬東宮的太子洗馬鄭思危見狀,說:“這位殿下在軍中慣了,是個大老粗,不送金花,不送玉花,送這些草木。那見慣了富貴的謝家女郎瞧得上這個?”


    然而謝掩發頂新鮮葳蕤的芙蓉花,戴了整整一季。


    芙蓉城的花期就在她發頂開了又凋。


    ……


    他這位叔叔魯莽一生,誠如燕王所言,“駑馬戀棧豆”,終應了讖言,“死於一刀斧手”。


    齊淩沉思良久,忽有一股不知何處生來的寒意,冷笑道:“此子為人臣不忠,作裙下之臣反忠,一輩子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拾小義、忘大義,恥作齊家子孫。”


    趙睿遂問:“陛下,豫章王有姬妾三人,五子一女,最大的世子齊潤,最小的兒子八個月。孫輩有兩個,其中有一個是世子齊潤和先太後侄女、長亭侯鄭安之女鄭渥丹生的,是一女,名叫弄玉。除了她以外,全家處置?”


    齊淩沒有立即答話。


    趙睿也等著,嘴唇緊繃,有些緊張。


    豫章王已死,如何定罪,家中上百口人的性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他剛剛將豫章王死前咒罵君上的話稟上去,皇帝雖麵上不顯,定也在盛怒之中。


    趙睿刻意在說完咒罵以後,再問這件事,心中是希望能夷豫章王族,如此便又一場功勞財富可以瓜分——豫章國富庶,王族肥的流油。


    齊淩怎能不知道他心頭的小盤算。


    他嘴角噙著笑,道:“朕若趕盡殺絕,臨淄、淮安、梁、景、諸王必集而反,殺不得。”


    “世子齊潤嬌弱,早被嚇破了膽,殺他如同宰雞。豫章四戰之地,據燕山草場和敖倉關,不可再托於人,除此兩地之外,餘下不過兩郡大小。


    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既隱誅他,就給他病薨的體麵,以諸侯禮下葬。依先帝推恩之令,令他五子分國而治,一人不過半個郡守。往後到了太子那裏,齊良弼的子孫不過是縣鄉之豪罷了,豈能為患?至於王後,就讓她去她兒子的封地,做個王太後頤養天年吧。”


    說罷,撂下了筆。


    被撂下的力道太沉,那支狼毫在桌上滾了幾圈,又掉到地上。


    趙睿輕輕吐出一口氣:“諾。”


    ……


    眾人都察覺,皇帝近來不管是說什麽,都很喜歡提一兩句太子,似乎是為了圓他登基四年才有嫡子的心念。


    一個正當壯年的皇帝,說話常帶太子,怎樣聽來都很怪異。


    曹舒為了討他歡喜,也常常提起太子殿下。


    這日湊巧,就在皇帝結束了和趙睿關於豫章王的密談之後,曹舒來了,稟告道:“今日豫章王後進宮來賀皇後,正在椒房殿。乳母帶著太子殿下也在。”


    齊淩當即道:“擺駕。”


    他趕到椒房殿的時候,看見了極為奇異的一幕——


    謝掩正抱著太子。


    時下正是芙蓉開花的季節,她頭頂上點了一朵絲絹一樣溫柔的芙蓉花,乳白花瓣,花巔微紅,藏在她白玉步搖搖曳的清影之下。


    豫章王後王館雖已暗中被封,不許任何人出去,但是為了在肅清餘孽之前穩住王後,理由是所有王館都一樣不許再出入。


    可其他王館賀太子都允了。


    豫章王後懇求在羽林軍的監視下進宮賀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若不允,必令豫章起疑,還有幾個重官未羈押,不能驚動。


    會秋陽正好,皇後在滄池園囿之側見她。


    明知她力如遊絲,皇後就在她一臂之隔,周遭還有不少黃門宮娥,太子安全無需擔憂,齊淩見此情形,仍舊感到呼吸為之一滯。


    謝掩雙臂攏著太子,一掌輕托他柔軟背脊,手法嫻熟,望著小太子在陽光下被照出玉一樣質地的雪白臉蛋,和他烏丸一樣的眼睛。對皇後道:“眉毛和下巴長得像陛下,眼睛和膚色像殿下,真是個玉山一樣的小郎君。”


    小太子未足兩個月大,然神態嫻靜,一副怎樣也不生氣的好脾氣,竟然望著她咯咯一笑。


    齊淩往他憨態,歎了口氣。


    此時,朱晏亭看見了不遠處佇立的皇帝,起身行禮,豫章王後也忙向乳母等轉交了小太子,轉過頭來行禮。


    齊淩令人將太子帶下去,又對朱晏亭道:“雖見暖陽,風也大,阿姊莫在風裏久坐,不如與王後上臨滄台去,晚些也方便行宴。”


    皇後微笑著應諾。


    因要見宗室命婦,接受賀拜,皇後臨盆之後並無多少時日修養,她素來逞強好勝,亦不願落下憔悴之態,不肯臥床休養,很快就珠翠加頂,錦繡加身,隻是畢竟身體受損,比未生產時清減了些。


    今日見她氣色漸好,齊淩微鬆了方才起就緊鎖的眉頭,入了座,就握她袖下有些冰涼的手。


    朱晏亭明顯的察覺他今天有些怪異,手掌也熱的嚇人,轉頭細細看了一眼,沒有瞧出端倪。


    豫章王後忙辭道:“妾今日進宮隻為了見一見太子殿下,奉上賀禮……陛下切勿以賓客禮待,妾坐立難安。”


    皇帝也未強留,二人不冷不熱的寒暄了幾句,王後道:“如今西北亂平,天下歸心,妾已來長安兩載……如今天又將寒,妾夫年歲漸長,冬日常害風寒,未有人朝夕一渥衾被……妾冒昧向陛下請辭,實在思念我兩個幼子。”


    說到此,喉中已有哽咽之聲。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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