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弈的一再退卻,連一口接風酒都不肯喝卻讓這樁美事蒙上了一層前路莫測的意味。


    齊湄灰頭土臉回府以後,深閉庭院,回絕一切賓客,足足三日沒有出門。


    直到無可奈何必須要出時,是接到了齊淩命她入宮的詔令,昭示著皇帝已經回到了長安,並且也知曉了她的“軼事”。


    這道詔令,宛如一道霹靂直臨她頭頂。


    齊湄懼怕她這位一母同胞的皇兄——齊淩很早就封太子,自小養在東宮,與其他兄弟姊妹都不親,眾人事他如君,無有親昵狎意。


    也唯有齊湄身份尊貴,敢逢節宴與他插科打諢,撒一撒嬌。


    但這也僅限於她“有母後依仗”和“問心無愧”的時候。


    此刻,兩個條件都不滿足。


    齊湄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入了宮,被告知皇帝在椒房殿,想來是“兄長”與“嫂子”同在的局麵,不會嚴厲到哪裏去,心下稍寬。然而思及李弈同皇後的關係,又遲疑了。


    她先見了朱晏亭,行罷禮,錯身時,輕輕拽她袖子:“皇嫂要為我求情。”


    朱晏亭沉心中對那日的事自有評判,麵對齊湄的撒嬌,麵上含笑,目裏無波。


    示意她速去側殿見皇帝:“你皇兄久等了”。


    這日齊淩是陰著臉回來的,人雖到了,卻還無暇與她說隻言片語,隻把椒房殿掃開半邊,當了個“會客堂”。


    據說今日早上宣室已經門庭若市半日,來了這裏也沒有止住。


    這是獨屬於今上的奇怪景象,在先帝一朝從未出現過。


    先帝在與不在,一切運轉如常。


    而當今對下嚴苛,人在長安自然是個威懾,一旦離開,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事都會接連發生。


    這也是齊淩日漸集權,打算以尚書台統領一切造成的繞不過去的死結:畢竟一個人隻有一身雙目兩耳兩手。


    他不在這幾日,齊湄惹出來的事還隻算其中不太過分的。


    最讓皇帝頭疼的是廷尉張紹的外甥打死了長亭侯鄭安府上的客卿,目前雙方都咬住要一個說法。


    這個客卿與文昌侯孫長君還是忘年之交,導致了文昌侯也加入了討伐張紹的隊列。


    一下子牽扯了三方的勢力。


    明麵上有錯的張紹卻是齊淩的得意戰將,在拷問元初元年叛亂的常山王、元初三年叛亂的燕王世子齊振及家人、吳王齊鴻家人等諸多事上效力頗多。


    而張紹本人與長亭侯鄭安有私仇:據說鄭安曾經在長安市上以竹簡劈張紹之麵,狠狠的羞辱過當時還是小吏、寒門出身的他。張紹後來對他展開了報複,未果,一來二去,鄭安還施計逼死了張紹的父親。


    這次張紹外甥打死他府上客卿,雙方各執一詞,為這事早上已經在宣室爭了半日,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


    齊淩正是焦頭爛額時,齊湄來得遲,也來得不巧。


    她進入內殿,看見齊淩坐在巨大的案台後方,身著海水青的錦袍,麵色隱於卷帙浩繁之中,看不清楚。


    齊湄強凝心神,規規矩矩行禮:“陛下勝常。”


    齊淩問:“知道喚你來做什麽?”


    “是我擅攔後將軍的事。”


    “你也知道。”


    齊湄聲音發著顫,仍嬌嗔道:“皇兄,他太不識好歹。我知道皇兄想我嫁給他,但他一而再,再而三拂我的麵子,我不……”


    齊淩抬起頭,她的話便截在了一半。


    他抬手示意曹舒,曹舒弓著背碰上一漆盒。


    “你看看。”齊淩示意她。


    齊湄望著那盒,心裏生出異樣,眼皮突突的跳起來,她喉中輕輕吞咽,抬目望向皇帝,在他不容拒絕的目光中用顫抖的手指慢慢掀開了盒蓋。


    “啊!”


    一聲慘厲尖叫。


    齊湄啪的一聲猛的打翻了漆盒的盒蓋,花顏失色,癱倒在地,脛股軟作一團。


    曹舒小心翼翼把盒蓋撿起來,闔上。


    齊湄望著那盒子,似看著天底下最可怖的東西,也顧不得玉簪委地裙裾狼狽,連滾帶爬的遠離曹舒。


    因為盒子中放的不是別的,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吳王齊鴻的首級。


    即便隻是匆匆一瞥,慘狀已深深鐫入她腦中,她渾身不由自主的發著抖,脖頸陣陣生涼,一抬頭正對上案後抬起頭觀察著她的皇帝,猛的打了一個寒戰。


    “皇兄……皇兄………”


    “你不是想見嗎?”齊淩問。


    在她錯愕的目光中,與她解答“這就是當日李弈押解回京,你一定要見的刑徒。”


    齊湄失神片刻,搖頭喃喃道:“不是……我不知道這是他。可他是陛下的親弟弟……”


    齊淩用一種稱得上溫柔的神情低頭望著她。“他也是我弟弟,是勾結燕王的叛賊。”


    “可是……”齊湄伏在地,手無措的抓著地,惶亂之中,喃喃道:”他不想的……他從小最乖的,他是太怕了,怕……怕……”


    皇帝微笑著問:“怕什麽?”


    齊湄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一個激靈,膝行而前,俯首拜道:“皇兄,我嚇壞了,口不擇言,叛賊死有餘辜,罪當腰斬……陛下仁慈了。”


    “這個當頭你還顧念兄妹之情敢為他說半句話,看來倒真的與他沒什麽關係。”齊淩冷笑一聲,這才慢慢露出怒容,訓責她:“那日你若真與他有隻言片語的交結,還有你小命在?”


    齊湄後怕不已:“我不知道……”


    “後將軍救了你的命,你還不知好歹,一再耍橫。從這裏出去,即刻上門去向他賠罪。”


    “陛下……”


    “去。”


    齊淩冷聲嗬斥。


    ……


    齊湄走時,頭上的簪也落了好幾個,麵色煞白,失魂落魄,渾身不可抑製的發著抖,鸞刀將最厚的羽氅披到她肩頭,也無濟於事。


    隻得安排了車輦,使人小心的送出去。


    她走後,一個多時辰過去。


    華燈漸上。


    乳母抱著齊昱出來玩耍,將近兩歲的小郎君離移居東宮已經不到一年,已是能滿地亂走,咿呀說話的時節,精力旺盛,入夜也不睡。


    朱晏亭數著他離宮的日子,看他的時間較從前又多了。


    她以手撐著額際,在孩童的咿呀之中,眼皮漸漸沉重,恍惚間見鸞刀將一絨氅覆她膝上。


    又恍見齊昱悄悄來扯著那衣裘玩耍,乳母小心翼翼的要抱他離開,他索性將兩隻手抖抱在了絨間,要聞母親的味道,乳母又不敢對小太子太放肆,隻得由他賴在地上。


    正當那氅要被他一通胡攪扯落時,一隻大手將稚子整個拎了起來。


    “要翻天呢?”


    *


    作者有話要說:


    【發生了點事故,存丟了稿子,連夜回憶碼一章,還有一章給我一天時間,明天更。】感謝在2020-12-24 22:36:22~2020-12-29 02:30: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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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乾坤(七)


    這是未央宮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深暮。


    朱晏亭淺寐著做了一個夢。


    這時分不晚, 一半燈影朦朧,闌外似還有一半天幕有紅霞。


    玉藻台的尚書還在收拾書卷, 簡書合卷發出嗒嗒的細碎竹響;掌燈的內監走動在龍蛇蔓延的台階和複道邊, 走過一寸、光就亮起來一寸;少府備膳的內監將食鼎抬進來,在暮春微寒中留一徑淡淡的熱氣。


    那是遠處,似夢而非夢。


    近處狐氅被幼子緩緩拽落, 然後被他的父皇整個拎了起來。


    小太子看著溫和,卻有一副強脾氣,依鸞刀的話——“像頭雲澤裏橫衝直撞的小野犀”。


    天長日久的熏陶下, 將近兩歲的孩子也明白, 這裏沒有人敢這樣對待他。


    他在半空中晃悠悠蹬腿, 小手依舊拽在皮毛邊沿不肯放開,還將皇後的裙裾也牽起來了半邊。


    “放手。”齊淩伸手輕輕拽被他提起來的衣邊,有所顧忌,惱怒的低聲命令。


    齊昱不肯放,索性手足並用,將身體也賴上去。


    衣服好容易被扯出來一點,他以為在做遊戲, 又往自己懷裏扯一點。


    “……”


    一陣毫無意義的對峙過後。


    齊淩將他放到平地,蹲下身, 視線與其持平。


    齊昱落地還站不穩, 撲通一個坐墩,短腿盤到拖地的皮毛上,不讓寸土。


    朱晏亭視線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闊別多日, 齊淩的身影在初掌的燈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是他此時的動作。


    他背對著自己, 取下了腰間佩的半鮫魚鱗金錯刀, 拇指一頂,雪白的刀光就流了出來,照在一歲多的齊昱臉蛋上。


    而後拿起掛在刀柄邊上的光滑渾圓白珠鮫,勾著金絲向刀刃齊根切斷,將珠子遞至齊昱麵前。


    是時天子、公卿、將領、大小中黃門都有佩刀的習慣,而佩刀钅剽口都飾了白珠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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