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以為聽錯了,不能相信從一個傲橫慣了的天子口裏聽到這樣的話。恍神怔怔看著他,胸裏怒火像是被什麽東西撲壓了一下,神思飛動,才欲啟口,又被他倉促一拂袖打斷,他別開臉冷聲道:“你滿心裏隻有自己和舊家臣,現在倒說社稷儲君了,江山如何,社稷如何,幹卿底事?”


    朱晏亭才鬆動的表情瞬乎冷硬:“未央宮裏君前我後,乾陵裏君右我左,你是君父我是皇後,我生的儲君,我固的社稷,別人都能照拂得,我問不得?”


    “好,好。”他冷笑了兩聲:“朕就不該來。”


    齊淩轉身抬足便走,然而他身形才動,還沒來得及走到廊下,雨就落了下來。先是幾滴,叮呤當啷痛擊瓦當,越來越快,越來越重,醞釀了一早上的雨以鋪天蓋地之勢潑灑而下,等他走到廊道盡頭,眼前雨霧已如密密匝匝的珠簾。


    “陛下,走不得。”曹舒匆忙阻攔著,小內監撲在地上為他擋飛濺過來的水霧:“現下雨勢太大,苑裏路滑,路都挨著湖,萬萬走不得。”


    曹舒轉頭看向朱晏亭,見她還站在原地看這邊。


    忙喚:“殿下!”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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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滄海(七)


    這場驟雨醞釀得太久, 天關決堤,衝出些天崩地陷的氣勢來, 一時間雨打落葉, 風卷殘枝,宮外密林和昆明池都白茫茫的一片。


    雨點子又大、又密,落在身上都會疼。這樣的光景, 別說是禦輦,就算是剛進宮地位最低賤的跑腿小宮人,也不會叫他出門的。


    齊淩卻執意要走, 也沒有人敢阻攔, 把曹舒急得要向朱晏亭磕頭。


    朱晏亭仰頭一望陰沉脈脈天際, 閉上眼長歎一口氣。


    心中天人交戰很快便有了結果,她看向齊淩背影,冷不丁遞了一句:“陛下今日所為何來?”


    沒人回答她,隻有雨聲,所幸他腳步止住了。


    隔了一會兒,他還是硬邦邦答:“太醫說你有身孕。”


    “我有身孕了,三個月。”朱晏亭道:“和那時候一樣, 胎像不穩。陛下現在走了,過一個時辰妾若有小產之相, 陛下不是還要回來?”


    “……”


    “陛下子嗣單薄, 為了‘社稷’之故,也會回來的吧?”


    齊淩方被雨氣撲減的怒火被她三言兩語又輕輕鬆鬆挑了起來,氣的頭暈腦脹,轉過身來, 還欲再言。


    朱晏亭卻已經疲倦於這等沒有結果的口舌之爭, 在他轉身之瞬退後三兩步, 俯身垂首,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先出口搶了先機——


    “請陛下在此歇足待雨停再行,妾戴罪之身、拙口愚舌,不敢侍奉君前、玷染聖聽,妾戰兢惶恐,如履薄冰,請陛下饒恕妾一將死之人的無禮,妾自請退避偏殿。”


    她低垂著頭,鬢發被風吹打得蓬亂,謹慎懇切,說到將死之人時,觸動傷心事喉頭細微的哽了一下,步履急促退下。


    鸞刀跟著她,一直避到偏殿,見她眼圈還是紅的,怯怯問:“是又……說得不投機?”


    “豈止不投機。”朱晏亭將臉深深埋入雙手之中,眉間緊蹙,抵擋著腹間一陣一陣翻湧。因她怒氣中燒,五髒六腑都像攪在一起,久久不能平複。


    她不知是說給鸞刀,還是自己低聲自言自語:“我不知道和他說話的氣從哪裏來。我看他又是那副不冷不熱端架子的模樣就忍不住……我嫁給他三年了,這麽些年像白白度過了一樣。”


    故而用言語刺他,看他憤怒到失控,她心裏竟是快意的。


    盡管這是天下最危險的一件事。


    盡管是她自己放出消息引他來的,昭台宮又深人又少,她可以在這裏有大把的心思和時間與他對壘、周旋,達到她的目的。


    但有一瞬間,這些統統都拋諸腦後了。


    “不如不見。”她悶悶的說。


    ……


    話分兩頭,那邊朱晏亭謝罪退下之後,曹舒好說歹說,輕語慢哄,總算是把齊淩勸進了殿中。


    昭台宮年久失修,朱晏亭搬過來的又急,已是最齊整的召南正殿也沒有像樣的燕居之所。


    所幸很幹淨,地磚像被一盆水洗過一樣紋理分明。右側殿空著,尊天地與皇帝,她自居的左偏殿,屋中裏焚著她常用的香,坐榻上雜陳兩三橫枕,還沒來得及擺正。昭台宮中宮人很少,曹舒眼睛一掃,便能從細處看出起居住行的簡陋來。


    他見右側殿實在沒有可以落腳之處,隻得引齊淩往左邊去。


    將備用的衣袍與他換上,水房裏的人已送來燒的熱茶。侍茶的內監雙手捧過去,齊淩仍然滿麵陰雲,沒有要接的意思。


    曹舒勸道:“這宮裏沒有什麽,地裏長的梬棗花倒甜。奴婢見他們烹茶加了梬棗花,香香甜甜的,陛下熱熱嚐一口,怯怯寒氣。”


    齊淩這才接過來咽了一口,放到一邊,氣仍不順,重重擱下茶盞問曹舒“她說她拙口愚舌?”


    “……”曹舒哪裏敢接這話。


    齊淩也不指望他說什麽,冷笑一聲“當皇後屈才了,該去大鴻臚寺草擬檄文,匈奴大宛大月氏南越,都交給她口誅筆伐才叫人盡其才。”


    “陛……陛下息怒。”


    雨密密匝匝打在窗上,過於濃厚的雨幕似將一切都隔絕在外,沒有客卿博士、沒有書籍、沒有奏表、甚至連解悶的樗蒲棋也沒有,齊淩難得有這麽閑的時候,隨時光流逝,漸漸百無聊賴。


    他環顧周遭,目光漸被雜陳歪斜在那裏的枕上沾著一縷長長的青絲引走,出了會兒神,便在此處再坐不下去了。


    齊淩起身回到正殿,見屋簷滴水逐漸稀疏,雨勢漸小。便在正殿傳了朝露館的太醫,知道少府已經連日換過醫術精湛聖手來,召來依次見過。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再詢太醫問什麽、怎麽問,他就嫻熟得多。


    都是那些話。


    岐黃他不通,事事過問不過是為了給少府和太醫令提醒。


    直到該提點的提點了,過問的過問了,天色已晚,雨也停了,齊淩沒有再叫朱晏亭來送,自回了桂宮。


    禦駕起行。


    上林苑的川澤密林騰出一層雨後濃霧,長長漫道的台階像一半埋在雲裏,隻走出幾十丈,身後的館台就像消失在了霧中。


    雨後氣涼,雨滴打在葉間蟬食桑葉一樣覆天彌地的動靜中,他忽然聽到有輕輕的歌聲從霧裏傳來,是山野俚曲、楚調湘謠,輕的像抓不住的細絲軟綢,字字縹緲,耳熟至極,隱約是——


    “出門……山雨,登舟莫……,……多縱火,山中猛獸多。”


    他心裏猛地一跳,轉頭欲見究竟,隻看到望亭之下似乎站著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陣風過,霧氣彌漫,便看不見了。


    ……


    齊淩沒有叫停,禦駕還在前行。


    空濛霧氣籠罩在昆明池上,水色一渦深,一渦淺。雨後上林苑與雲澤一樣,四處潛伏著野性莽莽的生機與危機。


    他還在回憶,卻想不起這首歌謠詞句究竟是怎樣的。


    隻記起新婚時節朱晏亭曾經說過一個故事。


    她說章華水多,霧也多,野獸也多,農人荷鋤出門時,他們的妻子都會叮囑,攜箬笠、帶火折,登船之時,千萬莫要踏錯,不要墜入深不見底的雲澤裏。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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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滄海(八)


    長安變天了。


    應當說, 天很早就開始悄悄變了。浮雲先是如絲如絮,悄無聲息堆積重疊, 而後在一夕之間遮天蔽日。


    大部分人意識到的時候, 已經是天幕永沉,雷霆萬鈞,大雨蓋地, 落為定局。


    一場大雨,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人抬頭用嘴接、用舌頭吮落在臉上的雨水;有人往窯裏、罐裏蓄水、修固麥隴;有人藏起從官家渠裏舍命盜的水、傾到泥沙翻滾的渾溝中;有人赤著上身騎在牆上用麥草和夯土修固城牆;有人在鋪子裏掛上險些積灰的箬笠鬥篷;還有人為大旱結束即將跌價的糧食望倉跌足歎息……


    大將軍李延照的府中,隻對朝事略知一二的李延照幼子用手接著屋簷上滴滴落下的水, 興奮叫嚷“爹, 渭水要漲了, 糧食能運了,要打仗了!”


    李延照大笑:“兵者國之大事,道天地將法都要算,你這望雨生戰,可是犯了冒進的大忌。”


    父子嬉笑之聲雜在雨裏,而隻隔大將軍府三條街,廷尉寺前的景象卻可謂愁雲慘霧。


    恒王齊漸的車馬停在一處偏僻巷尾。


    此刻他掀著車簾, 與一皂衣小吏小聲說話。


    “不行。”小吏與他說。


    齊漸急了:“見一見都不行?”


    “都是侯爵王爵,最小的也是關內侯, 開了一個口, 你進了別人也想進,讓你進不要別人進,豈不是得罪人?寺卿一口咬死,誰來也不行。”


    齊漸鐵青臉摔下簾子, 不過片刻, 又卷起來:“真就傳個消息也不行?這還有王法嗎?”


    小吏臉苦得都要哭出來, 抹把臉上水:“殿下,廷尉寺現在是好大一個靶子,都等著抓錯,我的祖宗……這、真不敢呐。”


    齊漸從簾幕往外窺視,看見詔獄外頭還有些行跡可疑的人。“我就奇怪了。就……就沒有三四個……四五個……貴人一起向丞相……向皇上說上些話的?”


    酎金之案牽涉之廣令人咋舌——這麽大陣仗,這麽多貴人入獄,按理說應當早就鬧得天翻地覆,奇怪的是這些叱吒風雲貴極一時的王侯此刻竟像是圈裏的豬玀,這麽小小的一方詔獄就將能將他們都牢牢困死,真正是謬之極也!


    “噯,要行早行了,保不住人心不齊。”小吏歎口氣:“這罪不大,不會牽連族人。有人巴不得早點定罪呢,正好推恩分爵分產。”


    齊漸望著霖雨脈脈的天際想,也不盡然因此,從先帝開始、再到當今,已曆將近二十年,有力反抗的諸侯王都已被慢慢減除。


    頻陽王、章華長公主、燕王、吳王、豫章王……事到如今才回過神的人,已經太晚太晚了。


    開國以來天子與王侯有商有量、互為製衡之道已被徹底打破,開始滑向一方獨大、完全不可控的局麵。


    齊漸是本朝新貴,頗得聖寵,故而未卷入這次酎金案。然而想明了此節後,卻覺唇亡齒寒,如臨深淵,手指不可抑製的顫抖起來。


    “殿下、殿下?”小吏喚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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