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給他清理被子裏的餅屑,跪在地上,趴在地上,手指壓著一粒一粒的白,都舔到自己口裏。精細的不留下一點點痕跡,又把掛鉤上的帳幕垂落下來,向當中合攏,慢慢壓好。


    “阿公。”齊漸躺在帳裏,悄聲問他:“桂宮是不是鬧鬼?”


    周清菊花一樣布滿褶子的口裂開,心裏恥笑他羸弱,如哄孩童一般哄他:“我的好殿下,禁中是天底下陽氣最重的地方,天子有神庇佑的,恁大龍氣壓著,哪有冤魂作亂,怎麽會鬧鬼?”


    齊漸聲音發著緊:“那我怎麽聽到有貓叫?嚶嚶嗚嗚的,一晚上也不停。”


    周清愕然:“貓叫?”


    齊漸悚然而驚,一時背後寒毛都立了起來,聲音也顫了:“莫非無人養貓?”


    周清踟躕道:“興許是有的……”


    他麵色陰鬱,若有所思,慢慢退身,忽一拍腦門“哦,那呀!”回頭過來:“殿下說的是那個聲音吧?”


    “什麽聲音?”


    “那哪是貓叫。”周清笑道:“那是皇太子的哭聲。”


    老太監聲音渾像含了塊炭,壓得太低了,如被砂紙磨著,嘟嘟噥噥,絮絮叨叨。


    “沒見爹娘的孩子,怪可憐見的……”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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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山河(八)


    周清從齊漸處出來, 迎麵正撞見兩個衛兵,鼻尖差點撞著刀。


    唬得噯喲一聲, 魂離了殼, 以為大事敗露。卻見那兩人如未見著他一般,匆匆前行。


    驚魂未定,小聲跺腳啐了口:“撞命去, 不速死。”


    轉頭喚了兩個中黃門來問。


    禁中此時處於非常微妙場麵中,內監與衛士共守嚴秘、相互依存,又涇渭分明、互相抵抗。


    內監以中朝官、中書謁者令曹舒為首;衛士以羽林中郎將劉鳳之為首。


    如有外人至, 如昨日丞相執印要見, 則是集力共禦。


    若無外人, 則是衛士憂疑內監操控君上,內監憂心衛士仗武作亂,又互疑起來。


    是以但凡出現一點風吹草動,都少不了口耳相傳,更遑論羽林軍似乎在異常集結,周清一來探過去,得知一個令他驚駭萬分的消息——皇後來了。


    ……


    此正日昳時, 太陽西移,流淌的烈陽似要將瓦當烤化, 一把一把鋥亮的刀映出雪一樣亮光。


    在皇後“再攔即誅”的嚴令下, 今日去昭台宮迎接的椒房殿內監、女官齊刷刷在原地伏跪。


    一射之地,唯有朱晏亭一個人的足音。


    她徐徐靠近,手執金印,問:“羽林中郎將劉鳳之何在?”


    頃刻, 羽林右監至, 深深行了軍禮。


    “讓路。”


    “陛下嚴旨, 無詔不得入。求殿下勿置臣等於炭火之上……”


    “不關你的事,你退下,叫劉鳳之來見孤。”


    羽林右監左右為難,隻得道:“中郎將今日未當值,煩勞殿下稍候,臣這就使人傳訊去禦前。”


    做了個手勢,望樓上衛士得訊,揮舞旗幟,向裏傳訊。


    朱晏亭等了一會兒,本能感覺不對勁。


    陛下昏迷,禦前風雲莫測,明晦不定。若此刻有人在他左右,能壟斷上意,代行君令,必然會下旨遣返。如果真的有人代行玉璽,將立即奉旨回未央宮,再無轉圜的餘地。


    她心中憂思盤桓,視線沿著長長階梯,一直望到頂。


    桂宮的明光殿,顧名思義,恢弘堂皇,晝夜光明。


    皆以金玉珠璣為簾箔,土木衣綺繡,處處明月珠。階梯合九九之數,自下往上看,如天階登雲霄。


    驕陽正烈,宇廊金色燦爍,玉階白的發光。


    她雙目被階梯上倒映的光刺得發疼,麵上卻露出了笑容,轉目前視羽林右監:“今日午時,孤覲見於蘭台,陛下口諭召孤隨侍。因孤在後更衣,延誤些時,緊隨禦駕而至。孤奉旨登明光殿,不敢拖延。你等要攔,就執槊橫刀來攔。”


    說罷,拂衣從容向前。


    衛士手槊鋒粲皪刃光映她麵上,她卻仿佛對著的不是刀兵,蓮足生風步搖也未動。


    頓時,嘩的一片刀兵堅甲撞擊之聲。


    近處的幾個郎官往後退了幾步。最當先執槊的那人不過是個少年郎,在她的逼壓下,顫巍巍生懼色,汗水如瀑,黝麵如洗,手放在刀兵上,吞口刀鞘都在顫抖。


    “殿下……”


    朱晏亭脖頸便在槊尖三寸之處,她莞爾一笑;“你要對孤不敬?”


    足下不停,迎著槊鋒直撞向前來。


    那少年郎唬得雙足發軟,手忙腳亂的後撤長槊,撤的太快,竟一下跌在了玉階之上,想到險些便要傷著皇後,腿脖子轉彎,半日都站不起來。


    “有過則改,赦你無罪。”朱晏亭垂目掠過他,翩翩饒過其身,一步踏入了禁內。


    這一下連羽林右監都嚇住了。


    他臉色豁然發綠,連連喚了幾個名字,但誰也不肯當出頭鳥——差點傷到皇後那個少年郎,還麵如土色,沒能爬起來。


    右監手握在刀柄上,又顫著放開。眼睜睜望著朱晏亭衣袂拖階,沿著玉階不疾不徐拾級而上,當真如奉了禦詔一般。


    他心中萬念糾纏,汗下如瀑,冠下濕了一重,一念之差,最終沒有揮下手。


    ……


    周清溜到一處欄杆後窺視,遠遠看見皇後竟然已經孤身闖入了禁中,暗罵羽林軍無能。


    但他看到長長高高的階梯,又稍稍鬆了口氣。


    因皇後強闖,雖羽林軍畏她淫威未能攔住,但好在沒人敢來攙引。


    九九八十一數的長梯,整塊整塊高足兩尺大石磚鑿成,又正逢烈日底下。便是宮中深養的灑掃宮人都懶於徒步登上。


    更遑論這等烈日底下。


    皇後這日依詔還宮,身著青上縹下、裙裾繡繁複穗狀流雲的沉重禮服,空桑九獸黃金山題,鳳尾簪、白虎珥璫、金玉臂釧、肘係香囊,還有腰間沉甸甸翠琅玕。


    從此處往下看,那小小一團幽影投在龐大玉階中央,似廣袤原野當中一點雲痕。


    關中可以將人烤化的八月烈陽照耀著,白色玉階明晃晃亮成一片,皇後長身之濃影縮得隻足下半弧,投在階上。身影像是從未移動過,卻又像在極緩的步步靠近。


    她渾身華燦,蓮步姍姍,望在周清眼中卻如神煞修羅。


    周清從背脊裏泛出涼意來。


    轉身逃也似朝禁內奔去。


    他憑著年老資曆,獲中常侍之銜,與曹舒同樣頭戴貂蟬華冠,平日穩重似對潭老木,今日卻跑掉了貂毛尚不自知。


    尋到幾個共謀,在暗處籌謀。


    一合計,皇後來意昭彰,正為控製禦前,控製太子而來。


    若叫她掌控了禦前,則大事休矣——眾人如臨大敵,雙股站站。


    便有一個小黃門說:“‘劉司命’不是很能耐,吹噓有他坐鎮,北辰無邪祟敢侵,平日欺壓我等,逢見真神又漏了陷?”


    “劉司命”便是說的羽林中郎將劉鳳之,此人深得聖寵,神鬼不認,黃白不侵。一柄刀往禁中一立,說是天王老子也要伏首。他煞氣極重,這兩日已斬了數人,這才震懾住禦前,不至有動亂。因其掌控生死,被內監將司掌生死的大司命與他作了駭稱。


    正當內監等怨他空有其表時,一人奔來傳訊:“動了,集百士,持刀斧。”


    內監等皆為之精神一振。


    此時,那道由刀斧和箭弩、堅甲組成的鐵壁像一刀冷森森的刀,橫在行道之上,斫斷皇後靠近明光殿的前路。


    劉鳳之身披堅甲,手持出鞘利刀,猙獰麵上疤痕累累,豎立當中,似一樽鐵人。


    唰唰一片響,是鐵甲銳士集結成陣,盡皆拔刀出鞘。


    嗡嗡陣陣聲吟,是稍遠處、望樓上□□手就位,控弦,滿弓。


    日貫長虹,所有利器都毫不避諱的直指孤身一人的皇後。


    劉鳳之道:“殿下留步,今日不宜出行,宜早旋歸。”


    朱晏亭遇到這樣刀箭白刃相對的場麵尚是頭一遭,她靜默停足,抓著裙角的手鬆開,眼目微低:“羽林中郎將劉鳳之?”


    “正是臣。”劉鳳之不執禮,也不下拜,昂然立於鐵軍正中:“叫殿下見笑了,殿下剛才嚇唬的,是幾個剛入朝的郎官,還是奶娃娃,沒見過陣仗。隻能使之看門,竟也任過於才。臣會將他們軍法處置。有臣在,禦前滴水不漏,還請殿下安心。”


    朱晏亭稍稍抬頭,汗水順著頸窩往衣內流,她眼皮被汗水蟄紅,不遠處明光殿雕繪天地泰一諸神的巨大朱門模糊在視線裏。


    她冷冷前視,言簡意賅:“讓開。”


    “臣不受皇後金印之轄製。”劉鳳之道:“桂宮禁地,眾目睽睽,殿下已犯下強闖禁中之罪,罪同謀逆,當夷三族,僅太子可免。臣不必回稟陛下,此刻便能軟禁殿下,再使人緝拿朱氏滿門。臣冒死諫言,授人如此把柄,自取滅亡,非國母之為。”


    朱晏亭道:“你若是忠君不二之臣,為何此刻還不將孤拿下?”


    “若不是為了太子殿下,此刻臣已經以下犯上了。”


    “說得忠義昭昭,還不是作二想,冠冕之人,其無後乎?”


    朱晏亭視線一一掃過尖刀、大戟、弓弦、利劍,一絲嘲諷的笑綻於頰側。“孤觀你甲士三百,如見蠟像,如見木雕。劉鳳之,孤就問你一句話,近日我執意向前,你敢近身嗎?你敢殺了孤嗎?”


    劉鳳之沉默不言,驕陽宣泄,一片空曠寂靜。


    朱晏亭嘴邊噙笑,認認真真打量他。


    劉鳳之表情有了鬆動,唯有絲縷,像裂紋生於黝鐵。


    他長長歎了口氣,喟問:“殿下,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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