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你們也上啊。”


    其實什麽也看不清,火光太多了,殿裏又暗。


    似乎沒有人跟來,所有人都在原地。


    傳來周清的聲音:“殿下,她在拖時間,我軍十倍於彼,速速誅殺妖後!”


    有許多應和,一幹亂軍,彈鋏振槊之聲震耳欲聾:“請殿下速速誅殺妖後!”


    可不管身後如何氣勢衝天,不管齊漸如何告訴自己,隻要再往前走幾步,掀開簾子,讓所有人看見背後不是皇兄,他就贏了。


    可他就是邁不出一步,腿軟得像一攤泥。


    一個聲音告訴他:為什麽這件事一定要我來做,倘若有埋伏呢?如果我要繼承大統,我的命不該是最珍貴的嗎?


    如果我有萬一,豈不是給別人做嫁衣裳?還有景王齊浩、梁王齊澈兩個弟弟,又都是茂年。


    再倘若……簾幕背後真的是皇兄呢?


    疑竇驟起,在他站在落針可聞、修羅地獄一樣的明光殿裏,遲遲不肯邁進時,夢裏常常聽到像貓叫一樣尖銳的哭聲響了起來。


    隔著數重衣錦蒼壁,帷幕深深,像蒙在被子裏,像有人哄勸著,斷斷續續,抽抽噎噎。


    忽而近,忽而遠。


    亂軍皆為之靜,眾人屏息。


    朱晏亭倏然改色,手抓緊扶手,雖強抑著沒有轉頭,容色已慘白。


    齊漸渾身一顫,這哭聲像他躺在明光殿後做的七天七夜的噩夢,蝕骨之恥,附骨之疽……


    “周阿公。”他跌跌撞撞往回走,顫著聲:“不不不,不要在這裏和她糾纏,太子……快去,快!”


    ……


    亂黨的出現,宣告著皇後與羽林軍的徹底決裂。


    但皇後和羽林軍在如此背道而馳的情況下,又達成了某種奇異的默契,太子所在的殿宇被保護得很好。


    皇後早就察覺了自己的危險,但她因為這個危險僅止於她而選擇了忍耐。


    整個桂宮隻有明光殿被撕開了一道血腥的口子,其他地方完好如初,尚書台的官吏都在亂時第一時間躲避到了旁殿,也無人去驚動。


    夜色太濃了,橙紅色火光忽濃忽淡的照著軒窗,血液如注,點點灑落到窗欞、門扉,極像風雨濃稠的春夜裏吹進回廊、飄在窗上的沙沙細雨。


    乳母背對窗,口裏輕輕哼著,麵頰挨在太子額頂軟發上。


    身後一道一道影子來去。


    宮娥低低啜泣:


    “朝這邊來了。”


    “守不住了嗎?”


    “為何,不是在明光殿?”


    “陛下也在明光殿。”


    “太子還這麽小……”


    “聽說皇後殿下……皇後殿下崩了。”


    都是交頭接耳,壓得極低的氣聲,偶爾夾雜著嗓子眼憋不出的飲泣,一牆之隔正在發生的血腥殺戮讓屋中所有人都在崩潰邊緣。


    而太子還在哭泣:“阿母……阿母。”


    “殿下,殿下。”乳母托著他的頭,輕輕道:“安靜些罷,阿母就在外麵。”


    忽然有一扇門被撞開,腥風如餓急了在外舔門舐檻的野獸猛地竄了進來,暴戾粗魯的人聲忽地湧進,乳母渾身一顫猛地抱緊了小太子。“不怕。”


    第一個突界的是鄭安。


    劉鳳之失算了,他用重兵戒備齊漸的亂軍,被鄭安、師廣等人縱火燒了薄弱的西殿,煙霧彌天。分兵救火的同時,亂軍已從西麵殺了進來。


    號稱天下第一鐵壁的羽林軍,就這麽被突然殺入的八百多亂兵奇襲衝開一個大漏洞,直抵帝國最柔軟的心髒——


    年方不足兩周歲的小太子。


    鄭安一邁進殿宇就知道他已經贏了。


    入目十幾太監、十幾個宮娥,都在倉皇四竄,迎麵飄來側殿裏屬於幼童屋子的奶甜味。


    他一抹滿臉的血,大笑道:“天助我,天助我。”大步邁入。


    走了幾步,又停下,問身邊人:“那是誰?”


    指著前方正殿中站的一個清瘦人影。


    “明公,看不清。”


    先前為了掩人耳目,這個殿裏大燈幾乎都滅了,窗下一片一片冰涼月光,牆角燃著零星盞大的雁足燈。


    鄭安還喘著粗氣,拽著衣袍在臉上擦了又擦,眼前血色朦朧淡去,人影方顯出棱角來,看清他麵貌,鄭安驚訝之餘,鬆了口氣。


    “是你啊。”


    正殿裏孤零零站著,鬼魅一樣望著他的,是頭戴貂蟬冠,手掛白塵尾的中書謁者令曹舒。


    枯瘦如柴,凹陷之眸似幽火,一動不動盯著他。


    鄭安被看得心裏微微發怵,但在長亭侯眼裏,不管閹人再是親近帝王權勢滔天,也不過是閹人。


    滿殿尿褲子亂竄的也是閹人。


    他左顧右盼,問:“中書令,太子在何處?我等來清君側,護駕。”


    曹舒伸出一隻手,他以為要給他指路,沒想到卻是手背向上,向他一招。


    “你要覲見太子殿下,應該解劍,趨拜,由我通傳。太子殿下要見你,你才能見他,太子殿下不見你,你就跪在門外等。”


    鄭安被他一句話羞辱得滿臉通紅:“胡說八道!他三歲小兒!尚在繈褓臂彎之中,憑何拜他。”


    “三歲小兒?”曹舒冷笑三聲,脖頸鶴皮漲出道道青筋,大聲駁斥道:“他是君,你是臣!長亭侯,你詩書禮儀讀到狗肚子裏啦?可還記得半點天地人倫?太後還在太廟裏看著你呐!”


    鄭安被戳中了痛處,急怒道:“閹人老匹夫,你又是好人,你等嬖臣,仗著寵幸攬財,為禍蒼生,穢亂宮禁,天下能人苦你閹黨久矣。朝堂大事幹係乾坤,豈由你等閹人雌領,指手畫腳。野狗上了金籠,還真當你是個東西?你現在識時務,我還能賜你黃金,讓你滾回老家頤養天年,你若不識時務,叫你口鼻封蠟,割頭作燈,老夫說到做到!”


    曹舒動了動,拔出腰裏佩刀,轉頭朝側殿望了一眼。


    小黃門得他眼色,朝裏急奔去。


    他臉似木頭一樣,蠟黃蠟黃,隻有嘴唇抖著。


    “我是閹人,我是嬖臣,可我起碼還是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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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永昌(六)


    戌時, 日入,燒罪雲霞散落的曛黃從天邊淡去了很久。


    奇異地、方才還是亂賊眾矢之的的明光殿, 在幼孩啼哭聲中陷入了靜默。


    門被關上了, 推不開,外麵都是亂兵。


    陪著朱晏亭的隻有幾個老太監,還有幾個衛士。


    有一個瞬間, 朱晏亭以為自己已經在墳墓裏。


    她仿佛聽見近在咫尺的孩童在呱呱哭泣,腹中的孩兒隱隱作疼,她卻無能為力。她想像一個尋常的母親一樣, 發瘋唾罵, 放肆悲嚎, 像蘭舒雲那個潑婦、像獸苑裏被觸怒的母獅子,拾起落在地上的刀,拿起落灰的弓箭,將所有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


    而她隻能一動不動。


    但所有積蓄在胸膛裏的憤怒和悲傷,隻能變成淹沒她的潮水,變成腰腹間一陣一陣的搐動,她身體弓著, 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化作頭頂的簪環、脖頸的珠玉、繞身的錦繡, 直欲將她絞殺在此。如此劇痛, 眼眶裏卻是幹涸的,她伸手觸摸,怎麽也摸不到一滴淚。


    “阿母。”


    她笑了,喃喃著自問:“阿母, 你給我的血, 怎麽這麽冷呢。”


    明光殿裏的靜默十足詭異, 讓人想到待宰的太牢,庖人磨刀霍霍,圈籠裏就剩下安靜。這種安靜充斥著不安,連見過大世麵的老太監都落淚了,悄悄兒對朱晏亭說:“殿下別怕,一會兒由誰進來,你就躲在奴婢身後,奴婢一定會護著你。”


    朱晏亭怔了一下,對他笑:“我不怕,我怎麽會怕呢?阿公,什麽時辰了?”


    “戌時三刻。”


    朱晏亭緩緩起身,回頭看了一眼。


    君王的身影還在帷幕後,唯有她知道這隻是一個投來的蠟像,自始至終,隻有她一個人在這裏。


    她拿起鳳座上的玉璽——尚符璽郎為了保護它橫屍殿中,應分不清是哪一具屍首。


    走到殿中桌前,人走的走,死的死,筆墨散落,卷帙飛失。


    老太監不知她要做什麽,見她提起筆,忙過來磨墨。


    筆墨沾了血,雜以斑駁腥髒,黯淡慘紫,朱晏亭數次放下筆又提起,最終隻寫了一句話,就擱下了。


    也沒有加印,也沒有讓人送去哪裏,隻任它攤開放在了桌上。


    又從懷裏取出一卷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絹書,遞給老太監。


    “這是先太後的遺旨,勞煩阿公去向長亭侯傳一句話。”


    她說:“殿裏哭泣的孩兒不是太子,是鄭無傷唯一的血脈,是丞相的親生孫兒,此旨為證。”


    滿殿之人皆駭然大驚。


    眾人皆知皇後族中有一女曾配給丞相之子鄭無傷,隻可惜不到一載就暴病身亡,沒有留下子息。


    卻不知道竟然留下來這麽隱秘的血脈,竟還得到了先太後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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