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刀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在桂宮,你說可以用齊元襄的時候。”朱晏亭道:“之前有猜測,但我始終不相信你也會背叛我,才會在大事之前把我兒交給你,沒想到……”


    “我從來沒有背叛殿下。”鸞刀驀地出聲打斷她,挺直背脊,自被拘來一直晦暗無神的雙目在此刻迸出亮色,即刻反駁:“從沒有。”


    朱晏亭微笑著,從手裏取出了一個香囊,碧青底,上繡一枝蕭蕭竹葉,尚帶著一股草葉清香,將那香囊展露給她看。


    “那我再問你一遍,當真是我指使你刺殺的陛下?”


    鸞刀眼裏陡然明暗變幻,閃過一絲慌亂:“這是……”


    她將那個香囊輕輕拋擲到鸞刀的裙角,道:“陛下遇刺的地方臨近昭台宮,那日是我懼怕滑胎請他來,隻有我的人能動手破去圍網,遇刺之地剛好灑有這種香草,吸引他騎的天馬,讓他遭到獸襲墜馬,滾進早就鋪好的鐵蒺藜裏。”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而我剛好曾經用過這種香草,在琅琊,向臨淄王後求來,為了救李弈。”


    “你該也不知道吧?整件事唯一留下的‘罪證’便是這個香囊。因為李弈落入詔獄,舉家都被搜過了,剛好搜到過這個香囊。你說,天底下怎麽有這麽剛好的事呢?”她慘然一笑,餘聲微哽:“鸞刀……我那時舉世無依……神誌不清。倘若不是在桂宮看到這個廷尉寺奉上的香囊,我便……真信你了。”


    “殿下。”鸞刀麵露痛色,顫聲喚。


    而朱晏亭的哽咽叫人好似聽晃了,僅僅是聲音顫著浮動了一下,隻一瞬,又複歸無瀾靜水。


    “若成,他死,扶我兒登帝位。若不成,我深受構陷,鐵證如山,也不得不與皇帝反目,還是我和我兒為你們所用。”


    鸞刀定定道:“不管哪一種,殿下都會是太後,臨朝掌權。”


    朱晏亭輕輕笑了起來:“你是說,被一狗彘之徒隨意欺辱的太後?隨時會被軟禁殺死,連取代之人都備好了的太後?你不會不知道,吳若阿已經到未央宮了吧。”


    鸞刀麵上血色盡褪,慘白層層泛出來。


    “可……殿下……如果沒有裝作不知人事,讓出金印,也不會被他欺辱。”


    朱晏亭冷笑道:“我原先在昭台形同廢後,手裏隻有一點禁軍,他已拿下武庫,背靠臨淄國,朝中黨羽眾多。我和我兒在未央宮,便似幼童懷寶過市,難道我對他曲意逢迎做小伏低,會比對我丈夫來得更加痛快?”


    鸞刀啞口無言,默然良久,麵上的血色都被抽盡了,額頭一片慘白色。


    窗口火光漸漸黯了,時近正午,天光還盛,她半截身子埋在幽深無界的黑暗裏,鬢發在燭光下跳動著雪色。


    頭緩緩埋下,聲音很啞:“是我……識人不清。奴婢……雖從無背叛殿下之心,卻為殿下引來禍水,是我之過,應當受死。”


    “哦?”朱晏亭露出微微詫異之色:“到這時候,你還要對我有所隱瞞?難道你不是細作麽?”


    鸞刀霍地抬起頭,看見她冰冷如雕的玉麵上,燈火寥落,朱唇開啟,字字誅心。


    “你若真的隻忠誠於我的母親,為何三年不見蹤影,偏選了我最落魄的一刻,才來見我?我一葉障目,隻因你侍奉過我的母親,便忘了你在她之前,還曾在宮中度過五載歲月,是不是?”


    鸞刀為她誅心之言所傷,神情惶然,眼中淚波泛溢,逐漸雙肩軟塌,脊梁遂彎,整個人枯朽如老木,彷如一瞬,老了許多歲。


    她靜默了很久,再開口時,嗓子已啞得不像話。


    “是……我是不止忠誠於長公主。”


    朱晏亭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應該從進宮就是臨淄王的人。臨淄王曾經和我外祖母端懿皇太後過從甚密,當中,你沒少出力吧?”


    鸞刀忽然抬起頭,蓬亂發間眼睛亮如電:“絕非!我從未效從豎子。我跟隨殿下時,殿下是要嫁章華郡守,我也跳入雲澤,義無反顧。隻因我忠誠的另一個人,就是殿下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後!”


    朱晏亭眉心忽蹙,眼底驚慟之色一掠而過,似被閃電擊中了,麵色慘然。


    難怪,鸞刀總是對著她看另外一個人,難怪她總是有意無意提起,她和她母親不一樣。那和誰一樣?此時方明了。因她說:“殿下應當像你外祖母一樣。”


    鸞刀重新抬起頭,容色蒼白,眼波殘絮似的一縷,黑眸中那一點明色,隨時會消散。


    “殿下一定要把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裏,否則到身死族滅那一日,悔之晚矣。從前張氏何辜,為何會滅門?你去看看玉台山上的青煙荒塚,多少王子皇孫萬戶侯……事已至此,奴婢今日固然隻求一死。但殿下既然已經掌控未央宮,奴婢冒死進諫,必須讓陛下薨,太子即位。否則,以他的帝王之心,冷厲權術,以殿下曾犯下的罪行,未央宮裏,你……你無片磚可以立身。”


    她一言三歎,眼作兩眼泉,清淚淌落,因麵上皺紋,淚水微橫,蕩起無盡煙波。


    朱晏亭默不作聲,事實上,她聽到端懿皇太後故事後就歪著頭,抿緊了唇,鬢上步搖如晚春海棠微頹,叫疾雨打過,紅露幽凝,花枝傾墜。


    在她幾乎以為她要哭出來時,步搖影中,一個小小的笑渦如風吹柔雲,雲朵淺陷。


    殿裏門窗緊閉,垂落的幔帳擋著光,實在太暗了,她疑是看錯。


    那絕非是苦笑,亦非冷笑。


    而是發自心底的笑,因她眉眼裏玉解冰消,柔情似水。


    朱晏亭起身走到她身前,玉指如盞,將她下頜托就,觀在掌中蒼老的痕跡,脖下淺紋鬢發銀絲,有唏噓之意。


    “我不會殺你的,你立了大功,我豈會殺你。”那隻手柔柔的,停在她脖頸之間。她神情專注至極,半點也不似在玩笑,她輕言細語,馥鬱含芳,如細細春風滌蕩耳際,小聲道:“是,我手底下未見得幹淨。若非你引狼入室,我還不知選誰來替我擔這些髒水……既然我那舅舅如此有心,我又何妨,借他和他兒子人頭,為我鋪路。”


    鸞刀一震,隻覺遍體生寒,涼氣嗖嗖的從喉嚨往裏灌,不可抑製地戰栗起來。


    朱晏亭放開了她,朝外行兩三步,又止步。


    廊窗明朗,她華影蕭瑟。


    “你這一出誅心之計,使得很好。但我告訴你,就算是我真的指使你去刺殺齊淩,也沒什麽大不了。本來,端懿皇太後外孫女是我,章華長公主女兒是我,諸侯王遺孤是我,刺客主人是我,逆臣故主也是我。”


    “天子妻是我,太子母是我,皇後是我,天下臣民之母是我。”


    柴薪盡了,火勢消減,窗外火光越來越淡,漸漸的隱入盛大天光裏。


    她昂著頭,靜觀一窗明光,喃喃道。


    “弑帝自立,可以做;扶子登基,也不是不行,成王敗寇,我都受得起。但我很早很早,早在丹鸞台上讓我習琴時,我就告訴你們了,你們需要我做的所有事,都必須得我願意。”


    “否則,天來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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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永昌(十八)


    太陽已升到正中。


    昇光門前, 殘旗拂蕩,兩軍不動, 箭滯弦啞。


    兩軍的統帥正在不動聲色靜默對峙。


    一人於玉階之上昂然玉立, 大氅烈烈甲色鮮亮,身影巋然如山,英挺眉宇壓得陰鬱, 鷹視狼顧,毫不掩飾麵上騰騰殺氣。


    一人已是強弩之末,站在衰旗殘軍之前, 麵頰染著血汙, 甲敗衣垂。


    當問出那句“你猜她是讓我來殺你, 還是迎你”以後,回答李弈的隻有風聲。


    李弈了然,偏偏要宣之於口:“我是最不該來問這句話的人。”


    齊淩聞言滿腔五味雜陳,胸間血氣翻騰,腥甜襲上喉口,聲音啞似在砂紙上磨過:“且下軍令,無需贅言。”


    “這倒不急, 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李弈鬱鬱看著他, 卻有隱隱一絲笑意浮於唇畔:“第一次見你, 你想殺我,最後一次見你,你也想殺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生殺予奪慣了, 你可曾也預想過, 生死會落在隨時隨地都可碾死的區區芥子掌中?”


    齊淩手壓刀柄巍然卓立, 一雙黑凜凜眸子從血汙裏仰著,身處低處,也未墮帝王之威,麵掛冷笑:“今日自以為可以掌控我生死的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李弈信手撥開身前的遮蔽圍擋,走到陣前——


    “兵臨死地,為萬箭所指,安敢狂言?”


    “我破三重門,碎骨敢來,便知此處不是死地。”


    “是嗎?你竟為求生而來?”


    “是,我從不涉足死地。”


    ……


    李弈怔住了。


    來不及細想這句話何等耳熟至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將心中翻騰火氣壓下去。


    血已往腦中衝灌,額間筋漲,突突跳個不住。他將手握成拳,攥得指間哢嚓作響,方忍住立時抬手下絕殺之令的念想。


    對一個走馬黃沙征戰十幾年的將軍,戰誌殺意很容易隱藏,但李弈毫無遮掩的意圖,便也走漏了忍耐的痕跡。


    殺伐決斷一念之間的三軍主帥為何要忍耐?


    隻有一個原因,他的意圖與軍令不符。


    於是放肆明亮的笑意浮現在天子麵上,他竟不知覺昂起頭,因那黑眸裏懾人的冷意尚未褪去,看起來挑釁之意十足。


    “既然是來迎我的,便讓道。”


    李弈抬起頭。


    青黑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不作停頓,偏頭向傳令官說了一句話,而後,廊橋玉欄間忽起整齊劃一的響動,伏兵弓弦拉滿。


    在場眾人,心弦都緊緊繃了瞬。


    趙睿曾與他共征伐,熟悉他的軍陣,匆忙上前,急要將齊淩擋在身後去。


    電光火石間,想起武庫中射程最遠的弩機可至數百丈,隻來得及喊出一聲。


    “盾!”


    刹那間,盾牌重挫,塵沙蓋地,重重疊疊黑盾,紛繁前置堆撂,卻沒有迎來預想之中箭弩飛馳劃破的尖嘯。


    盾上什麽動靜都沒有。


    心鼓都停止的趙睿,挪開一隙,隻見對麵甲士還如林密布,弩|箭也還在弦上。隻甲林自破,大戟錯讓,刃展刀門,清光照白壁,讓出一條狹徑來。


    李弈環著手臂,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幽幽視線像一條吐信的蛇,越過盾,鑽入隙,投向盾影中被護衛扯摜遮蔽得模樣有些狼狽的齊淩。


    挑起眉:“末將奉命前來迎接,但……隻能你一個人和我走。”


    此言一出,陣前靜默了瞬,而後,炸開了鍋。在場人都道不妥。


    衛尉忙前趨幾步,小聲道:“陛下,萬萬不可,我等拚死,尚有一戰之力。倘若陛下隻身前去,恐怕凶多吉少。”


    趙睿也道:“倘若真心奉迎,定會同迎羽林軍,事有反常即為妖。李弈謀逆戴罪之身,反複無常之徒,定然包藏禍心,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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