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得任他胡鬧。


    委落枕上的頸陷軟枕中,冰涼絲綢反襯身如火燒,指尖慢慢抓緊枕沿。


    他還是停下了,一點笑意藏在深深黑眸裏,於極近處凝視她,嘴裏說些不著調的孟浪話,又有些認真。


    “你也是我們齊家的公主。”


    “……是我的。”


    ……


    歡娛之時,流光易逝。


    時日如梭。


    幾日後,椒房殿遣放了一批宮人。朱晏亭擔憂自己母親的墓地年久失修,放幾個舊仆去陵邑看守,也有為腹中孩兒祈福之意,齊淩沒有過問。


    這幾人是在某一個清晨離開宮殿的,那日她醒得很早。


    醒來時頭枕皇帝臂間,被衾散亂,爐裏香燼冷。此時約莫四更,天色還黑,他猶自闔目安睡,睡得很沉,連她起身都沒能擾醒。


    寢殿又漸漸放滿他的東西,被他的氣息掠奪霸占。


    玄端、燕居之服、頭冠、玉佩、雙印、佩劍、佩刀。


    這些都是今日備好送過來的,她垂指一一撫過,珠玉泛冷,流錦似水,熏過腦麝之香。


    檢視後自行梳洗,宮人捧來水、衣裙、首飾、妝奩,魚貫相入,足踏地上靜默無聲。


    她想起有一個想梳的發髻,輕輕對執梳的女官說了,對方卻麵露愕然之色,慚顏請罪。


    才想起這是鸞刀才會梳的髻,樣式古奧,早已流散不興。


    朱晏亭笑了笑,沒有為難她,隨意換了一個發髻,一橫白玉懶挽,青蚨寶簪綴點,披厚氅遮擋晨風,走到門外。


    天際微明。


    她漫步走到一處闌幹,憑欄遠眺,萬千宮室堆疊,晨曦播灑,似輕紗、似薄嵐。


    那幾個離宮的宮人已走到約莫百丈遠,身影如豆,挪動在白玉禦道裏,其中有一個停了一下,走出幾十步,停下來,好像被催促著,又慢慢地走了。


    宮車等候在雙闕外,聽不清車轍的聲音,隻看到幢幢一影,很快就消失在宮室樓台間無數光影橫斜中。


    她怔怔出神時,感到一雙手臂環住了腰,身後被納入一個溫熱懷抱裏。


    擁上來的手掌好像習慣了,掌心向內貼在腹上。霎時暖熱遍體,寒風不侵。


    他從身後依來,垂下頭,下巴輕輕貼她頸窩。


    嗓音低倦:“一大早在這做什麽,風這麽大。”


    朱晏亭被他鬢發癢得縮了一下脖子,餘光瞥見他還未更衣,寢衣外隨意披了件大氅就出來了,好笑又好氣,推了推湊來的額:“陛下,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君子不當如此,速去更衣。”


    他隻是答應,但不動,身形巋然如山。


    過了一會兒,朱晏亭又道:“四更了,還要磨到什麽時辰,早上還有朝會。”


    “不急,晚些去。”他低著頭,整個下巴都埋進頸窩裏,聲音也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是醒是睡。


    “傷還疼。”


    ……


    她隻得歎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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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春水(五)


    在對舞陽長公主齊湄的處理上, 朱晏亭能看得出來皇帝的猶豫。


    其實舞陽在鄭沅將起事、未起事之時,是有過明顯的悖逆行為的, 比如勾結叛賊, 在府中陰藏兵甲,已是罪證昭昭,足夠讓她送命。


    但她實在誌大才疏, 輕而易舉便被朱晏亭控製,整個府邸封藏,人也關在了桂宮。除了最初時與張紹暗通款曲陷害李弈攪混水, 之後便落了朱令月的套, 與鄭氏幾乎反目, 再沒起到任何可以稱道的作用。


    皇帝雷霆一樣處置了臨淄王、鄭氏的所有黨羽,對舞陽長公主,隻是把她從桂宮遣回府關了起來。


    一關就是兩個月。


    後來還是皇後出言,請他寬宥,沒有提自己的意願,隻說:“章華徐氏之子樓蒼曾在亂軍之中身替太子,她不要封賞, 隻乞舞陽長公主一命。”


    因她的求情,也許是殺的人實在太多, 到最後皇帝也有些疲倦。對齊湄的處置上存了一絲溫情, 將她陰藏甲兵的罪狀隱下,隻存與鄭氏過從甚密這一條,去封地、奪尊號、封府邸,形同庶人。


    隻保留了宗正寺的籍冊, 使她享宗室待遇, 分祖蔭之宅地, 月俸如五百石官,逢年節也一樣享有賞,不至於無從生活。


    但這於驕奢淫逸的齊湄來說已是天上墜入泥中,她數次遞表,苦求麵君,但皇帝最終還是沒有召見。


    隻對替她傳訊求情的人說:“明恭皇太後薨逝之前,對朕說,‘不如不見,不見則罷’。朕思量前後,雖念手足之情,但已為她所行傷透心,轉告她,不見則罷。”


    ……


    鄭家夷族,舞陽長公主被廢,李弈的謀反之罪也得以昭雪。


    枉死獄中的部下三十一人皆得封,死後哀榮,有追恤。他自己操持了劉壁的喪儀,將他骸骨從收回來,葬在城北玉台山上,專門請人寫了墓誌。


    葬他時,縞素如雪,茫茫覆半山,哭音動天,不知是誰家。


    玉台上上埋骨泉下人,皆是昔日城中貴胄。


    一夕世事翻覆,黼黻錦衣,都成白骨之上飛揚破絮;朱門高軒,化作墳前塵沙青煙。


    他酹酒一樽,輕輕灑在了劉壁墓前,道:“當初勸你別來,你執意要來。你求的功名、家業我都沒來得及給你。”自嘲自諷笑道:“但玉台山上埋骨的哀榮,到底是給你了。你到了地底下,逢鬼說鬼話,可莫要走漏鄉音,被關中之人欺負才是。”


    風吹鬆聲,萬壑呼嘯。


    他靜立良久,直到暮色四合,身邊的仆從勸說:“將軍,天要黑了,山裏天黑了路不好走,還有豺狼。”


    他才仰脖將酒樽裏剩下的半杯殘酒飲盡,把銅樽放回墓碑上。


    輕聲喃喃道。


    “魂兮歸來,哀江南。”


    諸事皆畢後,李弈寫了一封上書,辭去了剛剛回複的後將軍的職位——此位已引起朝中不少非議,究其原因,李弈雖然前罪平反,曾在賊軍中任衛將軍的黑曆史也抹不去。


    雖然後來有挽扶社稷、奉迎從龍之功,但後將軍是中朝禁軍之職,掌北軍四個校尉,之前他為了奪回北辰門幾乎得罪盡了整個長安的郎將之族,是以反對之聲比比皆是,禦史台收到的諷諫如雪花片一樣。


    李弈在上書裏,辭去了後將軍的職位,放棄一切封爵,隻求當一都尉,去到他苦心經營過半年的北涼郡,鎮疆戍邊。


    他走的時候,朱晏亭去送了他。


    是時已近深秋,長安北麵官道上晨霧濃厚,路旁林木深染秋黃,黃沙漫道直往北延,通往廣袤荒原與雲天交匯處,天際混沌不明。


    李弈行李簡薄,隻有一匹馬,一封調令、軍牌,一個簡單的包袱,沒攜帶仆從。


    朱晏亭來來回回檢視之下,總覺得不放心:“邊地苦寒,厚衣裳總該帶一件。”


    “殿下放心,軍中都有。”李弈笑道:“原先在楚地遷來長安,想著關中風大,帶了許多厚衣,後來也沒用上。不備也好,臨了再置辦。”


    見她麵含憂色,目中留念,神態大是不舍。


    心中也為離別牽痛,隻覺秋涼侵入肺腑,久久未言,再啟口時,眼眶已紅了。


    “殿下擔憂什麽呢,我此去又不是赴苦寒徭役,是走馬上任北涼都尉,封疆大吏,兩千石官,哪能凍著寒著?”


    看她還懷著身孕,恐在秋風裏受寒,忙勸:“快回去吧。”


    但朱晏亭隻站在原地,遲遲不行。


    他隻得硬起心腸,長揖相別,牙關泛腥苦咬別辭,手握的粗繩轡幾乎將掌心磨出血,喉嚨翻滾數遭,也隻道出“珍重”兩字。


    霍然翻身上馬,飛蹄揚起黃沙,隻聽得官道上一道蹄音零落,他揚鞭疾馳,一人一騎,很快叫晨霧隱去。


    風吹散霧時,隻剩下一道北去之途,像一把黃森森的銅劍。


    ……


    李弈此去,十年未歸。


    尾聲


    元徽二年十一月,皇後早產,於椒房殿誕下皇二子,初時羸弱,太醫多以為不能養,後竟健壯,帝賜名“晏”,是為高宗。


    當年,歲節朝貢,天現祥瑞,彩雲繞長安,經月乃散,遂易年號為“光朔”。


    光朔元年三月,太子少傅公孫行拜禦史大夫,同年六月,拜相。


    光朔元年九月,北涼都尉李弈率突騎北征,經月,大克,斬首三千還,封爵五大夫。


    光朔元年十二月,皇二子齊晏獲封會稽王,邑萬戶。


    光朔二年,帝大散宮室,廣遣掖庭,諸夫人未侍君者得返家再嫁,內庭於是輕簡,遣仆千人,賜還家,削減內嬖,滄池為之清。


    光朔二年三月,北涼郡馬翼、侯原反,與敵暗通款曲,獻地謀刺,北涼都尉李弈身中流矢,為匈奴百人所圍,後單騎殺出,斬馬翼、侯原,言“我命貴,豎子不足取。”將士鹹服。


    是歲大寒,胡騎避北涼,繞燕山,從幽州遊掠而下,至蒼門關,獲俘而反。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十室九空。


    光朔三年八月,帝遣大將軍錄尚書事李延照、車騎將軍劉堯、北涼都尉李弈、雁門郡守蕭常北討,發步騎五萬,軍臨漠北,大勝,斬首三萬。此役李弈勇冠三軍,俘匈奴貴胄,獲牛羊上萬,功勳卓著,擢衛將軍,封列侯,賜百金。


    光朔四年三月,李延照謁洛陽,病篤,五月逝於洛陽。帝大慟,親迎靈柩,諡武烈,葬玉台山。是年,改年號“景元”。


    景元三年,帝遣衛將軍李弈、車騎將軍劉堯,步騎五萬,再征北境,直搗王庭,大克,斬首五萬。王庭為之西遷,隱跡漠,“塞北失馬,雄鷹折翅”,塞上控弦銷聲匿跡。由是邊境遂寧。


    景元三年,會稽王齊晏就藩。


    景元三年十月,李弈戰功赫赫,功勳卓著,封定襄侯,食邑萬戶。升大將軍、錄尚書事,開府儀同三司,返長安。


    是歲,帝臨泰山封禪,告祭於天,改年號“泰始”。


    ……


    泰始十年,章華寒士鄭樓蒼見會稽王齊晏,交談甚歡,引為莫逆。樓蒼少好學,寬宏雅量,清識明辨,輔會稽王。及會稽王登極,視為肱骨,後拜相,子孫多成器,文潤蓬野,澤庇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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