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既然安氏是衝著裴硯來的,那就讓她得償所願,讓兩個人一起趕緊從她這兒離開吧!


    楚沁心裏的小算盤打得飛快,等安氏將藥端到眼前,她就像沒看見安氏拿著瓷匙正要給她吹藥似的,直接一把將藥碗接了過來:“妹妹是找三郎有事吧?”她吹著藥臉上笑吟吟的,“正好我這病著,也沒力氣多說話,妹妹不妨去跟三郎喝喝茶,我好歇一歇。”


    安氏一下子愣了。


    雖然她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沒想到會被楚沁直接說出來。


    她啞了半晌才回過神:“娘子哪裏的話……妾身隻是聽聞娘子病了過來看看,不找三郎。”


    “你這可就沒勁了。”楚沁杏眸圓睜地望著她,因無心多作糾纏,索性直言道,“我一早起來就病了,你若隻為看過,早就過來了,何必等到這會兒?”


    “……”安氏的臉色更難看了,笑意愈發艱難,“娘子恕罪,妾身實是……實是晌午過後才聽婢子說您病了,著人過來稟話時您又睡著……”


    “得了吧。”楚沁興味索然地搖搖頭,“你這妝容比我入府次日你來向我敬茶的時候還要講究許多,這就不是給我看的。其實侍奉三郎本就是你的分內之事,你不必遮掩,更不必緊張,我沒心思為這個找你麻煩。”


    安氏聽著她的話,神色一分分變得更加古怪。


    楚沁迎著那份古怪望過去,心想:夠誠懇了吧?


    她已活過一輩子,當然不指望用誠懇打動安氏,隻希望安氏明白她沒心思勾心鬥角,以後能少能直來直去一點,換個輕鬆。


    坐在床邊的裴硯眸色微不可尋一沉。


    那隻是一抹轉瞬即逝的情緒,楚沁沒有察覺,立在兩步開外的王宇卻注意到了。


    王宇不自禁地屏息,擔憂的目光正從楚娘子與安姨娘間劃過,便見裴硯神色自若地起了身:“既然如此,夫人好好歇息,我先回去讀書了。”


    說罷他就站起身,沒表露什麽不快,卻也沒理會安姨娘,就這麽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宇趕忙跟上,直至走出楚沁的正院,他都沒敢抬一下頭。


    裴硯其實還很年輕,三個月前才剛過了十七歲生辰,俊朗的容顏上仍有幾許尚未脫盡的稚氣。但許是因為成長經曆所致,他性子沉穩,素日喜怒不形於色,動怒時的一抹陰鷙也藏得不可查覺,唯獨王宇這樣一直跟在身邊的人才能在細微間覺察他的心情。


    當主子的心情不好,下人總歸是緊張的。


    裴硯足下生風地回到書房,坐在書案前緩了好久,那抹不快仍沒有淡去。


    他又過了半晌才遲鈍地發覺那股不快的來處——仔細想來,好似是他所求的太多了。


    他自幼沒得過什麽關照,因為生母的事情不光彩,嫡母一度連他的身份都不肯認。後來在幾方規勸下好不容易承認了他是國公府庶子,又不肯讓他跟著族譜取名,硬生生將他那個從火部的“焰”字改成了“硯”,對外隻說他五行裏火氣太旺,若名中再有火隻怕壽數不長,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的說辭冠冕堂皇,既給人添了惡心,又讓人不敢說什麽。而他的父親不知是出於理虧還是愧疚,竟默許了嫡母這麽辦。


    所以十七年來,他在裴府都像個外人,下人們察言觀色,便也都不拿他當回事。


    就這樣,他好不容易熬到了成婚。祖母出麵說給他定下了親事的時候,他明明看到嫡母臉色難看得嚇人,也清楚地知道礙於嫡母的顏麵,祖母為他挑選的妻子門楣並不會很高,卻還是禁不住地露出了喜色。


    因為那時候他在想,他可算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一次次地幻想自己娶妻、生子,自此就有了自己的家人。他幻想他的妻兒總不至於和旁人一樣欺負他,從此便也會有人在意他苦不苦累不累,他不再是孤獨無依的了。


    可如今,楚沁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擊破了他的幻想。


    ——他們才成婚三天,他還在摸索如何做個好丈夫,她卻在迫不及待地把他往外推。


    裴硯眸光沉沉地靠向椅背,壓著情緒無聲地歎了口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先前的幻想十分可笑。


    府裏許多人都是看著他長大的,但都不喜歡他,他憑什麽覺得剛過門的楚沁能跟他互敬互愛?


    裴硯靠在椅背上半晌不吭聲,王宇也半晌沒敢說話。


    他比裴硯年長四五歲,自幼就被選到裴硯身邊當小廝,眼下雖不知裴硯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卻清清楚楚地記得裴硯在成婚之前做了多少安排。


    他盯著下人認認真真地布置了給新婦居住的正院,怕府裏的人對睦園這邊習慣性地不盡心,每件家具他都是親自過目的;他還親自挑選了撥給正院的下人,從屋裏侍奉的到灑掃打雜的,每一個人都被他往上查了三代家底。


    他甚至鮮見地求到了嫡母胡大娘子跟前,跟胡大娘子討了一千兩銀子,就為了趕在楚娘子過門之前把睦園裏裏外外修整一遍,開敗的花木也都換了一換。


    王宇心裏知道在楚娘子過門之前,二人從未見過麵,斷不會是什麽情投意合的舊相識,不懂裴硯為何會如此盡心。可這些細由不打緊,打緊的是一個人隻消對另一個人上心了,便多多少少是要圖回報的。


    裴硯為著娶妻費了那麽多心思,想看到的一定不是楚娘子在婚後第三天就把他往外推!


    隻可惜,這些細枝末節楚娘子顯然不知道——裴硯費那些心思也沒告訴他啊。


    王宇心下一聲歎息,他對楚沁和安姨娘之間的計較沒興趣,但在意裴硯氣順不順。


    於是在掂量了三番輕重之後,王宇壓著聲音,輕喚了聲:“公子。”


    裴硯仍自沉默地坐在那裏,沒有看他,神情也沒有絲毫波瀾。王宇沒多廢話,開門見山地直接道:“公子別生氣,楚娘子沒有壞心。西院那一位是大娘子指過來的貴妾,楚娘子若不供著,能怎麽辦?況且……況且老話兒還說日久見人心呢,您和楚娘子才成婚三天,她不清楚您的脾性啊,自然隻能是怎麽辦最不出錯就怎麽辦。”


    言下之意便是說若站在楚沁的角度看,今日所為合她的身份。


    裴硯聽得心裏舒服了些,麵上仍淡淡的:“你這麽想?”


    “是啊!”王宇一看有用,趕緊趁熱打鐵,“公子您想想,她是正妻,這會兒病了,又正好有貴妾送上門,她能裝傻麽?倘若冷眼旁觀,傳出去倒要讓人說她善妒,把著您不撒手,她剛進裴家的門就落得這樣的名聲如何使得?再說,世上總是賢惠大度的女子才會令人稱道,楚娘子剛過門,也……也不知道您會不喜歡她這樣啊!”


    裴硯的心情更平複了些,重重地舒出一口鬱氣。


    王宇續說:“日子長了慢慢就好了。您若喜歡楚娘子,便對她多用用心,她總會知道的。”


    卻聽裴硯脫口而出:“誰喜歡她了!”


    他麵上驟然泛起十七八歲的少年遭人調侃時特有的那種局促,王宇繃不住笑起來:“喜不喜歡,反正都看您自己的意思,不喜歡就算了。”


    裴硯察覺到他在調侃,不吭聲了,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裏,勸自己不跟楚沁置氣。


    正院,安姨娘見裴硯走了,楚沁又是那麽個態度,想接著做戲先獻殷勤都做不下去,尷尬地待了一會兒,也就告了退。


    楚沁自感送走了兩尊大佛,重重地鬆了口氣,安然躺回床上。


    她躺在那裏張開雙臂把自己攤平,覺得全身都放鬆了不少,接著便將清秋叫到跟前,興致勃勃地問她:“晚上吃什麽?”


    清秋好生懵了一下。


    她和清泉是自幼就跟在楚沁身邊的,了解楚沁每一步的性子轉變。早幾年,楚沁被養在祖父母那裏,她也覺得祖父母將她的性子束縛得太厲害,可見她突然有了這樣重的口腹之欲,清秋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於是清秋滯了半天,才說:“不太清楚……奴婢去膳房問問。”


    “好。”楚沁頷首,又斟酌道,“這會兒時辰還早,晚膳應該還沒開始做。你再拿些銀子,讓他們幫忙添個水煮魚。也不必要一整條,太多了吃不了,片些魚片我解解饞就是了。”


    “娘子還要吃辣啊?!”清秋瞪大了眼睛,“這還病著呢,那樣又油又辣的東西……”


    “也是啊。”楚沁慢吞吞點頭,轉而改口,“那要酸菜魚吧,這個油少一些,辣味也輕,酸酸的還開胃。”


    清秋:“……”


    端詳了楚沁半晌,她神情複雜地出去了,邊往外走邊在心底給自己講道理說:人生病的時候大概就是會口味古怪?


    為了好好養病,想吃點什麽就吃點什麽吧!


    清秋就這樣依言去膳房傳了話。晚上五點半,又是府中各房去膳房提膳的時候,楚沁從清秋離開臥房開始就在床上靠著軟枕坐正了,一臉期待地等著她的酸菜魚。


    睦園西院,安姨娘準備周全卻铩羽而歸,初時隻是心裏不痛快,後來就冒了火氣,越想越覺得是正院成心給她使了絆子。臨近晚膳時她實在氣不過,就著人侍奉著更了衣,去端方閣。


    端方閣是如今的國公夫人胡大娘子的住處,這個時辰胡大娘子也正用膳,聽人說“三房的安姨娘來了”,胡大娘子不由皺眉:“偏在用膳的時候擾人,沒規矩。讓她候著吧。”


    周圍一眾下人眼觀鼻鼻觀心地立著,進來稟話的那個聞言就要退出去,卻被立在胡大娘子身邊的崔嬤嬤睇了一眼,姑且止住了腳。


    崔嬤嬤安靜上前,到了還餘半步的位置才停住,俯身輕言:“奴婢聽說,楚娘子抱恙,安姨娘今日趁著三公子回來便探病去了,卻敗興而歸。”


    便見胡大娘子眸光一凜,深吸了口氣,改口說:“添副碗筷,請安氏進來吧。”


    崔嬤嬤應了聲“諾”,抿著笑迎出去。領著安姨娘進門時,碗筷都已添好,胡大娘子望著她笑道:“鮮少見你這個時辰來,還沒用膳吧?快坐。”


    安姨娘福身見過了禮,便依言前去落座。她微微側著身子、頷著首,鬢發垂下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剛一坐穩,眼淚就落下來,她淺蹙著黛眉摸出帕子拭淚,哭得淒慘又動人。


    是以麵前雖添了碗筷,滿桌佳肴安姨娘卻一筷也沒動,倒是在胡大娘子麵前足足哭夠了一刻,也捎帶著將午後的事情說了。


    胡大娘子自知她說起來會避重就輕,卻也隻作未覺。等安姨娘說完,胡大娘子心裏已有了計較,和顏悅色地道:“這事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別與她置氣。”


    安姨娘啜泣道:“妾身自己倒沒什麽,隻是心疼三郎。楚娘子說出那樣的話,狀似大度,實則讓他夾在中間不好做人……”


    “我知道。”胡大娘子拍一拍她的手,“這是國公府,由不得她使這些手段。”


    得了胡大娘子這句話,安姨娘就安了心。她嘴角終於勾出幾縷笑意,一派乖順地起身施禮告退。


    睦園正院,清秋端著酸菜魚剛進屋,就注意到了楚沁滿臉的笑意。她不由也撲哧笑了聲,上前將食盒放到榻桌上,穩穩當當地將裏頭的菜肴一道道端出,口中打趣說:“娘子平日總懨懨的,如今一生病瞧著心情反倒好了。”


    楚沁一時心虛,邊拿起筷子磕齊邊含糊道:“有的事想通便想通了,不必日日愁眉苦臉。”


    清秋抿唇,又言:“奴婢想起了娘子八.九歲那時的樣子。”


    楚沁磕筷子的手一顫,一股難言的感觸在心底漫開。


    清秋提起她八.九歲時的樣子,大概覺得那不過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可對她而言,其實已相隔幾十載了。


    可縱使隔得這樣久,她也仍朦朦朧朧地記得那時的開心。


    那時恰就是她和母親一起隨父親外放在蜀川的時候,父親母親待她都並不嚴厲,她除了好好讀書的時間以外,日子都可稱一聲無拘無束。


    她這樣一直過到了十二歲,十二歲時祖父母先後離世,父親母親一起回去守孝,就將她交給了外祖父母。


    外祖父母都是嚴厲的人,隻用了三年,就將她的性子板成了後來那樣。


    上一世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並不覺得那有什麽不好,因為京中人人都誇她羨慕她。直到後來病了她才漸漸反應過來,原來那樣人人看著都好的性子,本不是她自己喜歡的。


    楚沁心底五味雜陳,慨然緩了口氣,心不在焉地夾了塊酸菜魚送入口中。


    久違的滋味驀然在口中炸開,被鹹、酸與微辣交疊包裹的鮮嫩魚片滑過舌尖,直讓楚沁連心跳都快了幾拍。


    她一時不禁摒息,清亮的眸光落在那碗湯色金黃的酸菜魚上,懷揣著一種好奇,身出筷子挑了挑,探索裏麵還有什麽好吃的。


    府裏的大廚都是講究的,酸菜魚裏不可能隻放魚。她這麽輕輕一撥,就看到金湯裏除卻魚片還有被撕得細碎的金針菇,再則還有豆腐,是半嫩不老的那一種,吃起來比嫩豆腐的口感略顯勁道,又不像老豆腐那樣有一股過重的豆味,煮在這湯裏剛剛好。


    楚沁食指大動,不覺間就著魚吃下去大半碗米飯。若不是病中胃口有限,她還想多吃些。


    如此快樂的結果就是,第二天她的病情就反複了,重新發起燒來,渾渾噩噩地又睡了一整天。


    這般斷斷續續地直磨了三四天,大夫才說楚沁算是痊愈了。這三四天裏裴硯沒再露臉,不過上一世也是這樣,楚沁心知他大概是在忙什麽,便沒太在意。


    病愈的第二日清晨,楚沁去端方閣,向胡大娘子問安。


    當兒媳的每日要向婆母問安,這是大戶人家都有的規矩。定國公府現下有三個兒子娶了親,雖說這三個兒子裏隻有一個是胡大娘子親生,三個兒媳也還是日日都要來。


    楚沁步入端方閣的時候,剛剛早上六點。長房的於氏已經到了,二房的苗氏還沒來。於氏是個寬和大方的人,見了楚沁就迎上前,端詳著她,歎了口氣:“弟妹一病五六日,如今可好利索了?”


    楚沁望著於氏含起笑。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剛過門不久的她對於氏存著提防,但後來日久見人心,她慢慢發覺長房的夫妻兩個都是實在人。


    楚沁便反握住於氏的手,柔聲道:“勞嫂嫂記掛,已無事了。”說罷就睇了眼院外的方向,問她,“二嫂嫂還沒來?”


    於氏輕聲說:“她既是婆母的親兒媳,又是表侄女,來得晚些也不怕什麽。倒是你……”於氏說到此處,聲音壓得更輕了,“這麽多天沒來,雖是病著沒法子,隻怕婆母也不高興呢。畢竟三弟他……”


    於氏言道即止,望著楚沁低了低眼,楚沁眼露感激,頷了頷首:“多謝嫂嫂提點,我心裏有數。”


    於氏又說:“別跟她硬頂,她說什麽你且聽著就好了。”


    這回楚沁沒應,前後腳的工夫,正屋的房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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