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深呼吸。


    安氏的事情的確讓他很生氣,他來正院就是為了將事情問個明白,可是看到她在用膳,他就把火氣硬忍了下去。


    因為他曾在書上讀到過“七不責”,其中一條就是“飲食不責”。


    “七不責”原是父母教孩子是要注意的,“飲食不責”說白了便是吃飯的時候不要責罵孩子。究其原因,是因吃飯本該讓人愉悅,若此時生出不快便會令人心情鬱結,甚至影響腸胃康健。


    裴硯想,既然關乎身體康健,對大人小孩應該都沒什麽分別。小孩子需要好好吃飯,妻子當然也需要。誠然大人或許不比小孩子那樣嬌氣,但這回的事情也不像上次納妾的那件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搞不好還要責罰下人,那可就真的倒胃口了,不如緩緩再講。


    於是楚沁就眼看著他三兩下拌好了那碗麵。油辣子被他拌得很均勻,淡淡的橙紅色染滿了每一根麵條,碎辣椒星星點點地布開,蕩漾著在她房裏不該有的香氣。


    裴硯抬眸睇了她一眼,見她還在旁邊傻著,又緩了一息,啟唇:“你吃完了?”


    “哦……沒有。”楚沁下意識道。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如果她說吃完了,裴硯大概能開門見山地直接說正事。可她現在說沒吃完,那怎麽辦!頂著這種緊張氣氛和他一起吃麵嗎?


    然後就見裴硯把那碗剛拌好還沒動過的麵往她麵前一放,自己重新拿了個碗,再行盛麵。


    楚沁一整個沒反應過來,訥訥地再度伸手幫他盛,邊盛邊看自己麵前那碗,心裏直犯嘀咕:什麽意思?這碗給她了?他生著氣還挺客氣?他是這個脾氣嗎?


    明明一起過了一輩子,但她竟然不太清楚。


    所以盛碗這碗麵,楚沁隻好猶豫地坐回去,一邊心不在焉地挑碗裏拌好的麵條,一邊眼睜睜看著他又舀了勺油辣子拌那碗新的麵裏。


    楚沁心裏那個虛,感覺就跟被捉奸在床時的,忍不住地又盯著他的臉色看起來。


    作者有話說:


    裴硯:瞧你摳的?我就吃你一口辣椒??你至於像盯賊似的盯我嗎???


    楚沁:你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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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響油鱔絲


    鱔絲的肉質本就嫩滑,外頭的芡汁更是滑溜溜的,裹著甜鹹與黑胡椒的味道熱騰騰的觸在舌尖,讓酸辣口味的麵條也變得滋味更豐富了些。


    裴硯覺察她的目光,皺了下眉:“看什麽?”


    楚沁立刻低頭:“沒有!”


    “……”他掃她兩眼,隻當她是被自己方才的怒色攪得不安,不再多說什麽,低頭吃麵。


    楚沁隻好也低頭吃麵,才吃了一口就嫌他拌的這碗放的辣椒不夠多,卻也沒敢伸手再添。


    吃到第二口,她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他來,一時摸不準他對這辣椒到底什麽看法——是真沒多想就吃上了,還是在這不動聲色地提點她要她以後當心呢?


    楚沁夾了一筷子響油鱔絲來吃。鱔絲的肉質本就嫩滑,外頭的芡汁更是滑溜溜的,裹著甜鹹與黑胡椒的味道熱騰騰的觸在舌尖,讓酸辣口味的麵條也變得滋味更豐富了些。


    她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更複雜了。


    她想若他沒別的意思,那自然是隨他吃。油辣子有那麽一大甕的,管夠。可他如果在用這種明裏暗裏的方式提點她,哪怕這事本是她自己理虧,她也還是會不高興的。


    上一世他們一輩子都不親近,但還是和和氣氣地過了一輩子,幾乎從未有過爭吵,憑的就是“有話直說”。誠然那時她自己足夠小心,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放縱”,而且那種“有話直說”裏也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疏離味道,可那終究是一種讓他們都舒服的相處方式。


    比起拐彎抹角的所謂“提點”,她也覺得那樣直來直去的交談能讓她感受到更多的尊重。


    所以,如果現在他來那一套……


    楚沁暗暗地想:那她就跟他吵一架。


    趁著現在剛成婚,兩人尚不熟悉,本就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慢慢磨合,為這種事吵架是最合適的時候。如若現下忍了,日後隻會更不好辦。


    裴硯吃著麵,自顧平複著心神,很快就吃完了兩小碗,額上被辣得滲出了一層細汗,舌頭也有點麻了。


    他嘶地吸了一聲涼氣:“好辣!”


    這就算在遞話茬了。


    楚沁黛眉稍挑,默不作聲地執起手邊哪壺冰鎮楊梅湯給他倒了一壺解辣,淡淡道:“三郎若不愛吃辣的,以後我也不吃了。”


    但請三郎以後有話直說。


    ——她這句話尚未說出來,灌了一大口酸梅湯裴硯愣了愣:“那倒不必,你吃你的嘛。”


    楚沁聞言亦不免一愣,不由多看了他兩眼,遲疑道:“當真?”


    裴硯無所謂道:“我隻是不太能吃辣,又不是見都見不得。你該怎麽吃就怎麽吃,我少吃點也不妨事。”


    楚沁:“?”


    他頓聲想了想,又說:“倒是若哪日五妹來用膳你得當心。她自幼體弱,還有敏症,碰上敏症嚴重的時候對魚是真的見都見不得。幾年前有一回她姨娘給父親做了魚湯,據說根本沒讓她嚐,就是端進屋時離她近了些,她就起了疹子,半個時辰才緩下去。”


    他說得很認真,但很平靜,看不出一丁點兒別的意味。


    楚沁略作沉吟,再度探問:“別的呢?”


    裴硯:“什麽別的?”


    她直白了些:“三郎就沒別的事要說?”


    裴硯無聲一喟:“我突然過來嚇著你了是不是?”說著搖搖頭,“的確有事,但吃完飯再說吧,不急。”


    這樣聽來,他對她吃辣好像真沒什麽意見,至少對這罐油辣子沒意見。


    楚沁安了心,兩個人就又各吃了一小碗麵。這回裴硯沒再動油辣子,佐料隻用了麻醬,另外拌了些肉末酸豆角和炒蛋。楚沁則試探著有意多放了油辣子,風卷殘雲地吃了,他沒什麽反應,倒有點把她辣著了。


    用完晚膳,裴硯與她一同坐到茶榻上消了會兒食才總算說起了正事,楚沁直言道:“王宇已差人來回過話了,這事是我不好,沒能看住安氏,竟讓她跑到學塾去。”


    裴硯好笑地看著她:“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又不能天天盯著她。她自己的錯,讓她自己擔好。”


    楚沁淺怔,想了想,這道理倒也不錯。


    又聽他道:“再說還有道湯呢——王宇是不是沒來得及告訴你?”


    楚沁愣了愣,茫然地看了眼杵在門邊的王宇:“什麽湯?”


    裴硯問她:“前幾天那個暖鍋你可還記得?裏麵有蛋餃有魚丸蝦丸的那個。”


    楚沁心想,哦,就是你上次突然殺過來的那回唄?


    她當然記得。


    她便點了點頭,問:“怎麽了?”


    裴硯道:“方才安氏去學塾送晚膳,裏麵也有那道湯。”


    楚沁仍舊不明:“那不是我叫的膳,是膳房做了直接送來的,再做也不稀奇呀。”


    裴硯一哂:“可安氏知道我喜歡吃。”


    聽到這句,執掌內宅一輩子的楚沁一下子就懂了。她倒吸了口涼氣,臉色發白:“這是把手伸到我院子裏來了?”語畢一記眼風掃向清秋,清秋心領神會,立即出了屋,要去盤問正院的下人。


    裴硯倒有些意外她會這麽快就想到這一層,更多的解釋倒都省了,隻看向王宇:“你一道去。將安氏身邊的人也押來,一並問清楚。”


    楚沁平心靜氣地垂眸,沒多說什麽。


    他們這樣安排看似大動幹戈,其實是不得不為。大宅院裏是非多,很忌諱旁人將手伸進自己院子來,倘若在出小事時不刨根問底,日後早晚要有大麻煩。


    她上輩子初掌中饋的時候不太拿得穩這些輕重,也曾對下人們太過寬和,後來便差點鬧出大簍子來。若不是裴硯出手及時,她的孩子可能就沒命了。


    清秋與王宇出了正屋,便默契地往後院走。王宇很有先見之明,早就命人將安氏那邊的人都押到了院外等著問話,這會兒得了令,直接押進來就行了。


    清秋將正院的下人們也都喚了過去,除了清泉暫且還留在屋裏服侍,其餘的人都在了。


    王宇立在院子裏,目光淩淩地掃過兩邊的人馬。左邊二十多個是楚娘子正院的,右邊七八個是安姨娘西院的。


    事情關乎府中的明爭暗鬥,問話不大可能是簡簡單單的“問話”,免不了要動刑。王宇揣摩著裴硯的心思心底冷笑,暫且沒看正院的人,遞了個眼色,兩個手下就把安氏身邊最得力的歸燕拎了出來。


    歸燕滿麵驚恐地被按跪在地,王宇袖著手,居高臨下地問她:“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問?”


    歸燕臉色慘白,櫻唇顫個不停,還是嘴硬了句:“奴婢不知出了什麽事……”


    王宇麵露遺憾:“那可就對不住了啊——”


    臥房裏,楚沁平心靜氣地喝著茶,隱隱聽到後院傳來一些不大真切的慘叫聲,便知是問話時動了刑,執盞的手不由顫了顫。


    裴硯不經意地看見,聲音變得小心:“你害怕?”


    楚沁“嗯”了聲。


    她的確害怕。哪怕執掌了一輩子內宅,自己也下令動過板子,她也還是害怕的——打人誰不怕啊?


    裴硯思索道:“要不先去我那裏歇著?他們問完會來回話的。”


    楚沁心說那也真是大可不必……


    不過還是點了頭:“也好。”


    裴硯便帶著她出了正院,去前宅的書房。安氏知道自己壞了事,一直等在書房門外,見他們一並過來,頓時淚盈於睫:“三郎!”


    接著又望向楚沁:“娘子,我……”


    楚沁腳下一頓,正想該說點什麽,手就被人一握。


    她怔然抬頭,裴硯並未回身看她,隻是走得更快了些,拉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進書房。


    安氏自然也想進,卻被守在院門處的小廝擋了。楚沁跟著裴硯步入內室,內室中除卻書桌椅還有待客的茶桌和椅子,他到茶桌邊隨口道了聲“坐”,她就坐下了,卻見他又往裏走了幾步,走到放茶具邊的矮櫃處沏茶。


    楚沁猶豫再三忍住了起身幫他一起忙的心。上輩子她就是時時刻刻都繃得太緊了,現在想想,他偶爾照顧她一下她也不是受不起呀。


    裴硯沏好兩盞茶,一手一盞端去放在茶桌上,與她品著茶等。


    一盞茶尚未飲完,王宇就進來了。


    天本來就熱,他問話又是在外麵問的,問完再趕過來,不免出了一額頭的汗,便見他隨手抹了把,道:“兩板子下去歸燕就招了,不過……”


    王宇言及此處噎了噎,神情也有些閃爍,裴硯不由追問:“不過什麽?”


    王宇呢喃道:“……不是娘子身邊的人惹的事。”


    楚沁一奇:“那是怎麽回事?”


    王宇自覺丟人,悶著頭不吭聲了,回身朝院門處擺了下手,手下押了個人進來。


    裴硯隻定睛看了一眼便僵住,緊接著,楚沁就見他扶著額頭按起了太陽穴,儼然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


    ——他那麽氣勢洶洶地殺到正院,想替她把吃裏扒外的人挖出來,結果麻煩竟是自己身邊的人惹的,真的很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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