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了?!”郭大娘子瞪著眼拍桌子,“這是姑爺的院子,咱們過來小住,倒把人家的妾室趕走?哪有這麽辦事的?這不是給沁兒招禍嗎?”


    “那怎麽辦?”楚贇攤手,“咱們當嶽父嶽母的,也不能攔著他不讓他見自己的妾啊。”


    “你榆木腦子!”郭大娘子瞥他,看著他那副應付不來的模樣,不得不耐著性子與他分析,“你聽我說——我知道姑爺若去見這個安氏,那是人之常情。可看姑爺那個樣子,也不是個薄心寡性的主兒。他現下本就心疼沁兒,不會願意沁兒難過,若咱們這當嶽父嶽母的再待他好些,你說他行事時是不是就得多些顧忌?有的事忍忍也就算了?”


    嶽父嶽母待他好,他就能在那種事上顧忌?


    ——楚贇想說,這不好使吧?


    這終究也是男人,哪怕自己不納妾,也清楚納妾的男人心思是什麽樣。在這種事上,隻消裴三郎動了念頭,想去見安氏總會去見的。當丈夫的去見個妾又不是什麽錯事,不是錯事他“顧忌”什麽?


    可這話剛倒嘴邊,他卻憋住了。


    主要是若把楚郭氏的這個打算否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那還不如按楚郭氏的主意試試,萬一有用呢?


    楚贇於是老老實實地點頭:“我覺得你所言有理。”


    郭大娘子便近一步拿了主意:“那你再得空去逛集淘古董的時候,也瞧瞧能不能給姑爺買些東西。其他的事,我來。”


    她說完就起身往外走,吃到一半的晚膳也不接著吃了。楚贇被她這架勢弄得一愣一愣的:“你幹什麽?”


    郭大娘子頭都沒回:“我給姑爺也燉個湯去,燉上就回來,你先吃你的。”


    “……”楚贇噎了噎,克製了幾度,還是心有不甘地說了句,“我可都好長時間沒喝過你燉的湯了啊!”


    可他說晚了。在他克製的這片刻工夫裏,郭大娘子早就走遠了,根本沒聽到他的抱怨。


    .


    東宮,裴硯跟父親吵了一架之後,反倒不必拖到天黑才回家了。隻是太子忙得不可開交,便將一些簡單的差事分到了幾個侍中手裏,他下了課又忙了一會兒,忙完便也天黑了。


    將理好的幾份公文交給太子,裴硯就準備告退。太子卻叫住了他,笑道:“你娘子有孕是大喜事,但孤賀她不合適,隻當賀你,新貢進東宮的東西你挑幾件拿回去用吧。”


    太子說完並不給裴硯推辭的機會,就讓人端了東西來。太子是儲君,每個月得的貢品都不少,裴硯左看右看,目光停在一隻檀木盒中,遲疑再三還是覺得這東西太貴重,開口時十分謹慎:“殿下,不知此物……”


    太子點頭:“拿去吧。”


    他如此大方,倒讓裴硯有些局促,他於是沒好意思再挑別的,謝了恩便捧著那方木盒告退了。倒是太子有心,稍等了片刻就著人追了出去,又賞了些女兒家用的衣料首飾,隻說是太子妃賞的。


    太子妃賞楚沁,合適。


    一路上,裴硯將那木盒打開了好幾回,還認真琢磨了一下該怎麽給楚沁。他覺得這東西她肯定喜歡,可若將送禮的過程弄得太驚喜吧……又怕驚擾她安胎!


    如此這般,他下馬車進門時臉上自是掛著笑,心下迫不及待地想去見楚沁。但剛邁進門檻,就聽到一個聲音熱情道:“公子回來啦!”


    裴硯定睛一瞧,候在門內的是清泉。緊接著,便見郭大娘子從門房走了出來。


    郭大娘子是將湯燉好就帶著清泉來門房等著了,這會兒見裴硯回來,她趕緊迎出來,裴硯連忙停住興衝衝往正院去的腳步,恭恭敬敬地一揖:“嶽母大人。”


    郭大娘子笑意盈麵:“看你回來得晚,給你燉了道湯,送去沁兒那裏用小爐子溫著了。”


    “什麽?!”裴硯受寵若驚,接著就是一陣五味雜陳——忙了一天回到家竟有長輩給他燉湯,他在定國公府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曆!


    他趕忙道:“辛苦嶽母大人了。”


    “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麽。”郭大娘子滿麵慈愛,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快去趁熱用吧。”


    “……好。”裴硯好歹克製住了那份酸楚,與郭大娘子一起往正院去。正院裏,楚沁已盯著那隻溫湯的小銅爐半天了,被砂鍋裏飄出來的香味勾得不停地犯饞。


    砂鍋丸子湯,母親做的丸子也特別好吃。這湯燉得奶白,湯裏還加了粉絲……她明明晚膳吃得挺好,這會兒聞著味兒就又餓了。


    她是礙於母親送湯時說的話才沒動——母親跟她說,裴硯天天早出晚歸多辛苦啊,這湯給他留著。


    這話讓她覺得她若先吃一口很不厚道,隻得默念佛經等裴硯回家。可算等到他回來,她立刻迎了出去:“你終於回來啦!”


    “想我了?”裴硯待她走近,伸手將她一攬。


    “嗯……”楚沁應得有點心虛。


    當然她也確實是想他的,但如此興高采烈,總歸是跟丸子有點關係。


    鑒於嶽母在旁邊,裴硯的舉動謹慎了些。攬了她一下就鬆開了,改為拉著手一起進屋。


    而後他在膳桌邊落了座,楚沁就親自跑去盛了湯。她盛了三碗,郭大娘子正好默不作聲地坐下來跟他們一起用這頓宵夜。


    楚沁饞了半天了,丸子進嘴,心情痛快;


    裴硯不大餓,每個丸子吃的時候都是一切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楚沁;


    郭大娘子心不在焉,隻淺酌了兩口湯就關照起了裴硯,絮絮叨叨地問他:


    “累了吧?”


    “在東宮忙不忙啊?”


    “回來這麽晚?晚膳用沒用啊?”


    “哦,用了?那東宮的飯菜合口味嗎?”


    裴硯始終含著一縷淺笑,一一作答。他本就是生得好看的,這樣溫和含笑的樣子莫名透出一種長輩喜歡的乖巧,本是有意來替女兒籠絡他的郭大娘子不知不覺就看這個女婿更順眼了,笑容愈發欣慰:“我心裏知道,東宮的差事斷不會是簡單的。但你現在年輕,迎難而上地搏一把也好。我們當長輩的幫不了你們什麽忙,隻是衣食住行上若有什麽想要的,你隻管跟我說。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正可幫你們置辦了去。”


    郭大娘子這話說得倒是當真的,她雖不止楚沁這一個孩子,卻隻這一個是女兒,也就這麽一個是“嫁出去”的,最讓她擔心。她隻盼女兒能過得舒心些,若能幫他們都打理妥當,她這個做母親的多操勞些也沒什麽。


    她卻不知道,這話在裴硯心底引起了怎樣的起伏。


    原來有長輩關照自己是這種感覺。


    他的祖母倒是也很關心他,可終究是見麵的時候不多,祖母便也不會開口說要幫他打理衣食住行。


    感動之餘,裴硯局促地發現,自己竟不知該如何接郭大娘子的話。


    楚沁倒沒覺得什麽,聽完母親的話就笑道:“娘,三郎請您過來陪我,是怕我養胎悶得慌。您閑來無事隻消歇著就行了,亦或咱們自己說說話、找些樂子也好。家裏家外就算有什麽事,也有我和三郎一起商量著打理,不必您費心操勞。”


    她說著又吃了個丸子,郭大娘子做的豬肉丸子又嫩又彈,口味清淡鮮香,當宵夜吃再舒服不過。


    裴硯接口道:“沁沁說的是,您好生歇息。”


    郭大娘子含著笑應了,心思卻還在轉,心知同樣的話從女兒和女婿口中說出來是不一樣的。


    這話由楚沁說,那就真是怕她累著,但裴硯總歸是客氣更多。隻是這也沒什麽,因為他們這做嶽父嶽母的和女婿打交道的次數並不多,若非楚沁嫁給了他,他們之間便絕無交集,誰也不可能直接掏心掏肺。


    是以郭大娘子無所謂他的客套,心下隻想著今後如何再多照料他幾分,以便讓他待楚沁更好。


    三個人就這樣心思各異地各自吃完了一小碗砂鍋丸子湯,郭大娘子見天色已晚就回東院去歇息了。楚沁和裴硯各去沐浴更衣,楚沁回房時裴硯已先一步回來了,穿著一襲幹淨的白色寢衣,悠哉地躺在床上看書。


    她坐到妝台前,由清秋清泉服侍著耐心地絞幹頭發才上床。剛要躺下,裴硯放下書,端著笑捧起枕邊的木盒:“有東西給你。”


    楚沁一定睛,就看出這是他今日剛帶回來的那方盒子。這盒子他進來時就親手拿著,她早就注意到了,但因忙著吃宵夜,沒顧上問他是什麽。


    “什麽呀?”她邊接過木盒邊好奇發問,眼見那木盒上雕鏤精致,心下隻道裏頭是什麽首飾,打開蓋子一瞧,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枚淡金色的圓。


    “懷表?!”她啞了啞,伸手將它拿出來。因為懷表極為貴重,她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小心,再打開表蓋一看,她不禁連呼吸都滯了滯。


    真好看。


    懷表是西洋的玩意兒,被商人們飄揚過海地運過來,本就不易得,還價格奇高,而且款式都差不多。比如裴硯之前給她用的那塊,看起來就很“樸素”,黃銅的殼子、素麵的表盤,表盤上除了數字什麽都沒有。


    可她手裏的這一塊,殼子是鍍了金層的,而且工藝講究,拿在手裏有細膩的砂感。表盤上竟也有裝飾,除了十二個數字外,還有一隻站在鬆枝上的白色鳥兒,在房中光線的映照下,鬆枝和鳥兒身上都泛出流光,楚沁仔細瞧了瞧,好像是用貝母貼出來的。


    楚沁隻看了一眼就覺得愛不釋手,滿目驚喜地問裴硯:“這是哪兒來的?”


    “貢品。”裴硯一哂,“太子殿下聽聞你有了身孕,非要賀我,我就挑了這個。以後這一塊你拿著用,舊的給我。此外還有一些衣料首飾,是太子妃賞的,你明日得空看看吧。”


    楚沁一聽,即道:“那你用這個,我用原先那塊也挺好的。”


    這塊確實漂亮,但諸如這樣的東西就和衣裳、馬車一樣,戴在身上多少有點抬身價撐場麵的作用。他在東宮為官,這東西在他身上就比給她有用多了,她素日裏和官眷們的走動也就那麽回事。


    可裴硯毫不客氣地挑眉:“你們女孩子才用這樣的東西,花裏胡哨的,我戴出去讓人笑話。”


    楚沁自知他這話是哄她的。因為這塊表的表盤雖然不素,卻也決計稱不上“花裏胡哨”。


    但聽他這樣說,她也就不再堅持了,摸出那塊舊的還給他,又捧著這塊新的欣賞了半天:“真好看。”


    “喜歡就好。”裴硯伸手將她一攬,她就勢倒進他懷裏。表蓋“啪”地一聲在手心裏闔上,她抬頭看看他,又說:“明天你起床的時候,記得喊我?”


    裴硯皺眉:“你多睡一會兒。”


    楚沁道:“太子妃既賞了東西,我就得進宮去謝恩才合禮數,這事宜早不宜遲。”


    裴硯聞言恍悟,點頭答應下來。第二天天不亮二人就一齊起了,楚沁習慣性地摸出懷表看時間,看到那塊新表的刹那就不自覺地又笑了笑。


    這些漂亮的小物件真讓人開心啊!


    她上輩子終其一生都沒見過幾樣,正是白活了。


    楚沁於是連心情都格外明快了起來,洗臉梳頭時都在哼小曲兒。裴硯見她心情好,臉上也不自覺地掛了笑,眼看她換好衣裳還立在鏡前左看右看,一副對自己很滿意的模樣,他情不自禁地踱過去,從身後將她一抱。


    “叭”地一聲,楚沁還沒回神,臉頰上就被重重吻了一下。


    她眨眨眼,從鏡子裏看著他問:“你看我穿這身去見太子妃,合適嗎?”


    “很合適。”裴硯也看著鏡子。鏡子裏的少女上身穿這件西瓜紅的琵琶袖上襖,前襟上有彩蝶翩躚的繡紋。下頭是白色提暗紋的褶裙,裙擺處繡著花枝。那塊淡金色的懷表被她掛在脖子上,正好垂在衣襟前,被那西瓜紅的顏色一襯托,色澤看起來更漂亮了。


    可這一切衣裝帶來的漂亮,都不及她這樣望著他的樣子更讓他心動。


    裴硯禁不住地又吻了她一下,從鏡子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眼睛。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股溫存在無形中蔓延,直到楚沁雙頰泛起紅暈,用手肘碰了碰他:“該用膳了,不然進宮要遲了!”


    他“嗯”了聲,雖然應了,卻沒鬆手,直接攏著她轉過身往膳桌蹭,又是那副死皮賴臉的耍賴樣子。


    楚沁在他懷中低笑兩聲,到了桌邊,硬將他從自己身上“摘”了下來,按著他坐下。


    他們的早膳一貫吃得簡單,尤其是每日都要趕時間進宮的裴硯,常是隨意吃兩個包子、再喝幾口豆漿和粥就了事了。反正東宮不會餓著他,點心隨時都有。


    是以這早膳吃了不足一刻,兩個人就都放下了筷子,起身漱了口便準備一起出門。


    剛走到大門口,卻被追出來的婢子喊住了:“公子!”


    楚沁轉頭一看,一眼認出跑出來的是母親跟前的柑橘。柑橘卻是跑到近前才發現她也在,邊駐足見禮邊是一怔:“娘子也要進宮?”


    “嗯。”楚沁點點頭,“太子妃賞了些東西,我要入宮謝恩,怎麽了?”


    “哦……”柑橘恍惚,繼而伸手,雙手奉上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油紙包,“大娘子怕姑爺進宮會餓,特意備了些肉脯,說吃著方便……”邊說邊遲疑地看了眼楚沁,眸中有那麽一點點窘迫。


    顯然,這肉脯沒楚沁的,因為郭大娘子不知她今日也要進宮。


    楚沁一哂,伸手接下,轉頭塞給裴硯,又渾不在意地跟柑橘說:“你回吧。去告訴母親,我很快就回來了,中午陪她一起用膳!”


    言下之意:肉脯沒我的也行。


    她身邊半步之遙的地方,裴硯垂眸看了看捏在手裏的油紙包。


    他看得出,這肉脯應該是從巷子裏那家肉脯鋪買的,剛買回來不多久,隔著紙還能隱隱透出點熱氣。


    不知怎的,他的眼眶也有點泛熱。


    “走吧。”楚沁打發走了柑橘就一拽他的袖子,他回過神,一語不發地跟著她走出大門,登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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