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正院雖說是楚沁的住處,也沒什麽不可看的東西。平日裏四處都有下人收拾得幹淨利索,再說太子又不進臥房,去也就去了。


    然而邁進院門時,太子腳下卻不由自主地頓了頓。他抬頭靜觀四周,便見東邊是葡萄架,西邊是紫藤花架。現下遠還沒到葡萄結果的時候,紫藤花也沒開,兩邊都隻是一片蔥鬱,卻也已十分好看。


    往裏再走兩步,太子又注意到那紫藤花架下竟還掛著秋千,不由道:“好雅興。”


    “哦……”裴硯又窘迫起來,垂首小聲道,“娘子喜歡,所以,嗯……”


    太子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短促地笑了聲,信手拍了拍他的肩:“挺好,孤回去給太子妃也弄一個。”


    裴硯:“……”


    然後又聽太子說:“你想去把三省六部的名冊取來吧,我們一起看看。”說罷,不待裴硯反應,他就已提步走向秋千。裴硯啞了啞,到底是不好攔,隻能先依言進屋尋太子要的東西。


    屋外,太子悠然坐到秋千上晃蕩著。晃了兩下,忽而注意到秋千扶手上有字,且字跡瀟灑飄逸,便不由自主地定神細看。


    ……辣子雞水煮魚毛血旺烤全羊?


    太子啞然,又扭頭看另一邊的扶手。


    灌湯包擔擔麵回鍋肉涼拌麵……


    太子眉心直跳。


    怎麽會有人把這種東西刻自己家裏?!


    待到裴硯出來,裴硯自知太子看到秋千上的刻字了,太子也知道裴硯知道他看到秋千上的刻字了,但兩個人默契地絕口不提,總算避免了又一度的尷尬。


    兩人移到石案邊落座說話,先為京中衛戍的事聊了近半個時辰,挑出了六個名字遞上去。其中三個是太子親自選的,卻看起來和太子毫無瓜葛,大有避嫌的意味;另外三個則要麽和皇後的娘家沾親帶故,要麽與東宮官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是裴硯選的。


    皇帝在京中衛戍的事上有了鬆動,愈發讓裴硯覺得楚沁先前的猜測是對的。既然如此,焉知讓太子選人不是新一重的磨礪?這會兒皇帝搞不好就想看太子選自己的人呢!


    太子心下其實也明白裴硯的意思,隻不過京中衛戍之事實在牽涉甚廣,他雖有自己的人可以舉薦,卻也不敢說他們就是最好的人選,所以隻得將挑出的幾個人一並呈上去,等待父皇定奪。


    等這事議定,太子記下了六人的名字,便又問裴硯:“你可知孤今日為何專程來你家說話,而不回東宮?”


    裴硯一怔:“臣不知。”


    太子笑笑,就將自己心下的疑惑與方才霍棲道出的事說了。裴硯聽得詫異,沉吟了半晌才道:“殿下是懷疑勵王往殿下身邊安了眼線?”


    “是。”太子緩緩點頭,“所以,孤不知他的手有多長,是隻在霍棲身邊,還是已伸去了東宮。”


    裴硯後脊發涼:“那臣這裏……”他警惕四顧。


    好在,他院子裏的人基本都是定國公府帶出來的,而且他們現下還在楚沁的正院中,勵王應該還不至於將手伸到女眷院子裏。


    太子沉息:“孤給你個正經差事,幫孤查查勵王。”


    裴硯悚然一驚。


    “東宮人手隨你調遣。”太子神色稍緩,語中多了些安撫的意味,“你慢慢來,辦不好也沒關係。”


    “……殿下?”裴硯訝然打量太子,心中隻覺意外。


    他隱隱覺得,太子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太子並不多言,交待清楚事情便起身離開:“打算怎麽辦,你想好寫個折子給孤。孤回去了。”


    “恭送殿下。”裴硯起身恭送,太子擺擺手,自顧走了。


    他走得有些急,一路大步流星。裴硯的這方宅院又不大,不多時就出了大門,邁出門檻的那一刹那,太子忽而心裏輕鬆了些。


    他望著晴朗如洗碧空定了定氣,心裏突然慨歎,父皇倘使在曆練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從前是他天真。他明明看過那麽多史書政書,卻覺得凡事總有不同,還自以為是地覺得,當下的皇宮就是那個“不同”。


    這或許也不全怪他,實是因他父皇母後的相處與史書上那些帝後都不一樣,而大哥二哥雖與他並非一母所生,卻對母後也一貫恭敬。


    因此,他以為他們不會鬧得兄弟鬩牆。哪怕他知道大哥一貫有野心,他也當一切都會止步於“明爭”,止步於大家開誠布公的較量。


    所以,勵王一直以來的爭強好勝他不怕,勵王得了京中衛戍他也不怕。他覺得隻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父皇心裏自有杆秤,況且他已坐上儲位,這位子總歸不是靠大哥爭強好勝就能奪去的。


    可若勵王用上了安插眼線這種手段,那就不一樣了。


    衛淩不會嫌這種手段卑劣,因為這樣的手段放在朝堂鬥爭中再正常不過,他還沒有那樣幼稚。隻是這便意味著勵王的心思要比他以為的深沉的多,兄弟情分在勵王眼裏,也沒有那麽重。


    意識到這些,衛淩心底不免升起一股惡寒。


    大約是這些年的人生平坦明亮,這樣的手段忽而被明明白白地擺到麵前,直讓人覺得不真實。


    隻是,心裏難過歸難過,卻也不足以為懼。事情既到眼前,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


    宅中,楚沁不知太子和裴硯要談到什麽時候,就先去東院待了會兒。但父母還在聲裴硯的氣,近兩天他們都沒不肯見裴硯,裴硯但凡想過來告罪,總是離東院還有好幾丈遠就會被小廝婢子擋下。至於裴硯宵夜的湯,當然是一並扣了。一旦楚沁過去,若隻有郭大娘子在家還好,倘使楚贇也在,還總要忍不住罵裴硯幾句,楚沁既不想跟著罵,也不想讓父親越罵越氣,隻得聊了會兒無關痛癢的家常事就趕緊溜了,跑去西北邊的院子看花痕。


    花痕這幾日的情形都不大好,主要是心情沉鬱,一天到頭要麽在院子裏發呆,要麽就是以淚洗麵。


    偏在這個時候,身邊的下人也變得不大說話,因為他們被裴硯嚇著了。


    這些下人都是從花痕那邊帶過來的人,應該是霍棲支給她用的。那些下人原就簽了死契,連贖身的機會都沒有,生老病死都捏在主家手裏,理當口風夠嚴,但裴硯覺得事關重大,還是恐嚇了他們一番,說誰敢泄露出去半個字就當場塞到院中那口井裏給淹死。


    然後再把屍體拉去喂野狗。


    若因此給太子招惹了麻煩,還要搭上九族性命!


    楚沁試著想象他們的感覺——那大概就是,會簽死契賣身的下人必然已經出身十分淒苦,生活無以為繼才會走到這一步。天天懸著顆心提心吊膽地當差,卻還是在某一日突然得知自己被卷入了朝堂紛爭,如若說錯了話不僅要慘死不說,還有可能株連九族……


    這架勢,平頭百姓沒人能不怕。


    所以這兩天,花痕院子裏的人都緊張得盡量不說話,生怕多說多錯。楚沁一進院子就發覺四下裏安靜得跟沒活人似的,再往裏走幾步,就聽到花痕在臥房裏啜泣。


    楚沁推門進去,花痕見有人來,慌忙地擦了擦眼淚,繼而起身見禮:“楚娘子……”


    “坐吧。”楚沁笑笑,四下掃了眼,三四個月大的那個孩子正在搖籃裏睡著,三歲的那個倒是在茶榻上玩,是很乖巧的模樣。


    看著這個孩子,她可算遲鈍地反應過來,她為什麽先前看霍棲眼熟了。


    這孩子長得跟霍棲真像,雖然現下隻有三歲,眉眼就已有了霍棲的輪廓。等到十幾歲的時候,和霍棲就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了。


    楚沁心下歎了聲,溫言勸花痕:“別哭了,霍棲不過說了幾句醉話,不是什麽大事,自會否極泰來。”


    這話她一邊心平氣和地說,一邊覺得違心。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棲應該是回不來了。


    花痕忍著眼淚,緊咬下唇:“妾身知道娘子和裴公子都是好人,可若萬一他回不來了,妾身和孩子也不能真的一直留在這裏麻煩娘子和公子。”


    楚沁忙道:“沒什麽不能的,公子既答應了霍公子收留你們……”


    花痕搖搖頭,起身立在楚沁麵前,繼續說下去:“妾身有些打算,娘子且聽一聽。”


    楚沁頷首:“你說。”


    花痕哽咽道:“妾身生來卑賤,這輩子能得霍公子疼惜,已經沒什麽憾事了。這兩個孩子是霍公子的骨肉,妾身想著,怎麽也不能拖累他們,若霍公子真的出不來,妾身便殉了他!這樣,這兩個孩子……”


    花痕咬咬牙,屈膝跪地:“這兩個孩子便勞娘子和裴三公子在妾身走後去昌宜伯爵府說一說情,求昌宜伯和大娘子收留他們吧!霍公子娶妻是早晚的事,日後嫡子庶子都不會少,伯爵府隻當添兩雙筷子……”


    “你快起來。”楚沁伸手扶她,花痕滿麵是淚,跪著不肯起。


    楚沁見狀自知她是認真的,隱約想起上輩子也有過這麽一出,但那時候花痕沒跟誰說打算,隻是直接尋了死,所幸被救了下來,又被張嬤嬤帶著人盯了三天,才沒再鬧出別的事。


    楚沁一喟:“咱們都是女人,有些話或許不中聽,卻是我的心裏話,你且聽聽在不在理。”


    花痕雙眸空洞地望著她:“娘子請說……”


    楚沁手上又添了力,還想扶她,但見她仍定定跪著不肯起來,便直接說了下去:“這世道對咱們女人總是要求頗多,這個要你為了丈夫著想、那個要你為了孩子犧牲,就好像咱必須為旁人無私無畏地舍了這條命,才配受旁人稱讚一句‘這是個好女人’。”


    “可是咱想要什麽,難道就不打緊麽?丈夫、孩子固然重要,可咱們自己痛痛快快地好好過過日子,又礙著誰了?人生在世就這麽幾十年,事事都隻想著別人忘了自己,那是最虧的。”


    花痕聽得啞了啞,而後便是連連搖頭:“不是的!妾身隻是想,公子待妾身恩重如山……”


    “你若真是為著恩重如山去死,我不攔你;真是為了情去死,我自也隨著你去。”楚沁眉心微蹙,睇著她的樣子嚴厲又堅定,“可你聽聽你方才的話,你是為了不拖累兩個孩子。我知道,身為人母的都免不了為孩子做打算,可為了給孩子換個昌宜伯爵府的名分,就值得你這個當娘的連命都不要麽?你是真覺得這樣值得,還是隻是因為覺得自己‘應該如此’?若是前者,我告訴你,裴硯如今已在太子殿下跟前當差,來日的出路必不會差,你的孩子們留在這裏,日子未見得就不如昌宜伯爵府;若是後者,你更要明白,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應該’,沒有哪個當母親的‘應該’為了孩子的前程連命都不要。我猜霍棲既喜歡你,你應該也讀過些聖賢書,可不要讀書讀得迂腐了。”


    她說得語重心長,私心裏卻並不知花痕能不能聽得進去。


    因為這些道理,她幾乎是活到快咽氣的時候才悟透、才恍然大悟自己事事隻為旁人有多難受,花痕現下正值這樣的年紀,又突遭變故正鑽牛角尖,顧不得這麽多倒也難免。


    果然,花痕聽得滿目惶惑,跪在那你怔忪良久,俄而又茫然地抬起頭:“可妾身若和孩子們一直留在娘子這裏……”


    楚沁說:“我們不會為難你們。”


    花痕苦笑:“妾身知道,但……”


    “你心中過意不去,這我明白。可公子那邊,這是他與霍棲的兄弟義氣,是君子之諾。他願意應,這不是你的錯處。至於我這邊……”


    楚沁語中一頓:“你隻當女人間多少會有些同病相憐,我既有力相助,就願意助你一把。倘若霍棲他能逢凶化吉,那自然好,可若不能,我隻盼你和兩個孩子在這裏都能高高興興過日子——這一點我與裴硯自能給你,可你若自己一死了之、再將兩個孩子送回伯爵府,伯爵府會怎麽待他們,咱們誰都說不準,對不對?”


    花痕愈顯怔然,不是不讚同楚沁的話,隻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遇到這樣的好人。


    ……這恐怕就是書裏說的聖人?


    楚沁多少也意識到,自己這番說辭怕是顯得自己太好了。


    其實她自然沒有那麽好,隻是這事對她來說,上輩子真以為是個外室她都接受了,這回心知隻是朋友“托妻獻子”,她便更看得開,更想救下這三條命。


    花痕就那樣懵了良久,終於訥訥地擦了把眼淚:“那……”她抬起頭望著楚沁,楚沁很耐心:“還有什麽顧慮,你說。”


    花痕低下頭:“那……娘子若日後有什麽用得著的地方,就、就吩咐一聲……妾身這條賤命,若是在昌宜伯爵府那裏,橫豎是要打死的,不必顧惜妾身……”


    “沒有這樣的話。”楚沁失笑,再行伸手扶她,楚沁給她擦了擦眼淚,“別哭了。你是有兩個孩子的人,你好好的,孩子們才能好好的。日後就安心住下,不論多少時日,都不必有顧慮。”


    花痕滿目感激,雙眼紅紅地點頭,抽噎道:“娘子是好人……”


    這話聽來無足輕重,可她說得發自肺腑。


    她這樣的出身,想全須全尾的活到這個歲數是不容易的。有些命不好的,八九歲就讓人磋磨死了。


    她憑著一張臉,又玩命去學才藝,才終於鬥敗了樓裏那麽多姐妹,被老鴇視作搖錢樹,等著高價賣她的第一碗。


    然後,她又幸運地在那“第一晚”就遇到了霍棲,霍棲是個極懂憐香惜玉的人,第二天就將她贖了出去,自此她便有了安穩的日子。


    所以,花痕一直自問命還不錯。可這些經曆也不免讓她覺得,這世道終究是要男人護著女人的,而若是女人與女人之間,則是天生的敵人。


    如今楚沁卻讓她覺得,女人對女人竟也能有幫助。甚至比男人對女人的幫助更純粹,可以真正的無所圖,隻是因為一份單純的好心。


    楚沁見花痕冷靜下來了,心裏暗鬆了口氣,喚來花痕跟前的婢女囑咐了幾句,讓她好好照顧花痕,就轉身離開了。


    走到院子門口,清秋在那裏候著。見楚沁出來,她上前稟道:“剛剛有人過來傳話,說太子殿下走了。”


    “太好了。”楚沁心弦一鬆,這才敢回正院去。回去後左右找了找,就見裴硯在西屋書房,她不由笑了聲,走進去:“還不快把前頭的書房好好用上?都讓太子殿下看笑話了。”


    “這算什麽笑話?”裴硯這會兒想開了,不再臉紅,一臉坦蕩。


    楚沁又道:“我剛才勸了勸花痕,她心情好了些。我想著,要不趁熱打鐵,晚上一起用個膳,熱鬧熱鬧,讓她更自在些?”


    裴硯眉心輕跳:“那你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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