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贇繃著臉,不做反應。


    郭大娘子壓音:“這是做什麽!便是有氣也好好說,何必傷人!”


    接下來便是好一陣的死寂。裴硯在死寂中等來了大夫,又在死寂中任由大夫幫他包好了傷口。等大夫走後,楚贇終於神情鬆動了些,數日的鬱氣化作一聲長歎:“我們不是容不下你有妾室和孩子!”


    楚沁聞言心弦一鬆,暗道終於能好好說話了。可轉頭看去,卻見父親神色黯淡地一味搖起了頭,似是不知該如何再往下說了。


    接著又見裴硯忽而起身,她生怕再起衝突,伸手想要攔他,可他還是自顧上了前,行至楚贇麵前,一揖:“爹,我知道,您是生氣我在沁沁有孕時把人帶回來,怕攪得她不能安心養胎。”


    “是。”楚贇冷眼看著他,頓了頓,又道,“但是事已至此,總不能再將人趕回去,這我知道。所以你也不必多說什麽了,你若承諾什麽絕無下次,也沒什麽可信。我們隻盼你還對沁兒有孕的事心裏有數,待她好一些。”


    楚沁一聽,知曉父親這是想將態度擺正。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一方麵是隻消裴硯日後待她好,這樁事就不必再提了;但另一方麵,也擺明了他們對裴硯的失望與惱火,從前的百般關照,以後大概都見不到了。


    她不禁擔憂地望了眼裴硯。他們之間沒什麽誤會,她太清楚他非要過來告罪就是為了重新博得那份關照。那份關照對爹娘而言做得不難,卻是他求之不得的東西,無怪他會貪戀。父親現下說出的話聽來雖不過分,但字字都正好直刺他的心。


    楚沁一下就覺得,要不還是別談了。這事不提,左不過是王不見王,哪戶人家沒點說不清楚的糊塗事?裴硯非要這麽來說個清楚,反倒給自己平添傷心。


    她於是就想上前拉裴硯回去,可剛走到裴硯身前,裴硯就低著眼簾朝楚贇跪下了。


    “裴硯!”她趕緊拽他,楚贇眉心一跳,又露惱色:“你幹什麽!”


    裴硯叩首,直起身,道:“您便是不信我也要說,這樣的事絕沒有下次。日後……日後我會待沁沁好的。”


    “嘁。”楚贇嗤之以鼻,搖著頭敷衍說,“知道了。”


    裴硯又道:“爹,容我這一次吧。”


    “誰不容你了?”楚贇又輕嗤一聲,“這是你的宅子,我們橫豎不能把那母子三個趕出去。你回吧。”


    裴硯低下頭不再作聲,楚贇隱隱察覺他的意思,不由挑眉:“怎麽,你還非要我們當這事沒出過不成?嗬……別嫌我說話難聽,這可是你不識好歹了。我們再怎麽說也是沁兒的爹娘,不是你定國公府的長輩,你這般給我們添了堵,還要我們裝沒瞧見?妾室和嶽家的和睦你都要得著?天底下就沒這麽便宜的事!”


    “我知道。”裴硯輕聲,“我可以等您消氣。”


    言下之意端然是:我可以跪在這裏等您消氣。


    楚贇拍案而起:“你威脅我是吧?!”


    裴硯慌了一瞬:“絕無那個意思!”


    楚贇怒極反笑:“我告訴你,我不吃這套!你願意跪就跪著,我戶部還忙著呢!”


    楚贇說罷,提步就走。楚沁一時想去追,但又不願裴硯自己留在這兒,一時左右為難。


    郭大娘子倒立刻追了出去,楚贇負著手走得極快,她直到院外才拽住他:“消消氣,別計較了!”


    “你看看他那個樣子!”楚贇怒然指著院子裏,氣得胡子亂顫,“得了便宜又賣乖是不是?真當我們好欺負?我告訴你,別慣著他!越慣越無法無天!”他邊說邊左右踱步,忽而腳下一頓,又道,“我知道,他背後是定國公府,我咽不下這口氣,但也不能讓他拿沁兒撒火。一會兒你就收拾收拾,待沁兒回家去!日後他們這日子能好好過就過,若他敢給沁兒半分臉色看,那就和離!反正咱們沁兒還有爹娘有兄弟,不必靠著他過活!”


    楚贇說完,轉身就走了。郭大娘子“哎”了聲,卻沒再去追,左右為難地在院門口僵了會兒,就折回去了。


    臥房裏,楚沁打從父親出去就一直盯著窗紙,眼看父親真走了,她蹲身拽拽裴硯:“我爹真走了,咱也回去吧,改天再說。”


    可裴硯低著頭不動:“你先回去吧,讓王宇去東宮替我告個假,就說家裏有事。”


    這下楚沁傻了:“你來真的啊?!”


    裴硯沉默地點了下頭。


    這回楚沁慌了。


    先前她雖知裴硯心下真的在意父母待他的態度,卻沒想到他能做得這麽倔。在她看來,一家人之間何必呢?許多仇怨隨著時間推移,總會慢慢淡的。


    郭大娘子在此時折回了房門口,繞過屏風便喚了楚沁一聲,楚沁望了眼,見母親在那邊直遞眼色,隻好先跟裴硯說:“……我去跟母親說兩句話。”


    說罷她起身走到門口,隨郭大娘子走出臥房,到了院子裏。


    過了約莫一刻她才又回到房中,再度蹲到裴硯身邊,歎了口氣:“我爹當你是用苦肉計逼他,更生氣了。又怕我受委屈,讓我娘帶我回娘家安胎去,我姑且把我娘勸住了。”


    說著她頓了頓聲,又語重心長道:“咱先別較勁了,好不好?若按你昨日說的,霍棲真能回來,這事遲早能翻篇,爹娘總會原諒你的。”


    裴硯搖搖頭,隻說:“你回去吧,記得讓王宇去告假。”


    “你強什麽呀!”楚沁瞪他,“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娘也難做。她不想為難你,可也不好替我爹原諒你,隻得先避去廂房……”


    裴硯平心靜氣道:“沒有人為難我。沁沁,是我自己想來告罪的。你回去吧,好好用膳好好安胎,我沒事。”


    “你……”楚沁既無語又心疼,她發現他對這事的在意,還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多了。


    早知道他存著這樣非求得原諒不可的心,她昨晚就不會答應帶他來!


    .


    大半日的光景總是過得很快的。左右為難的郭大娘子起先在東院廂房裏待著,後來去了正院,到下午又去西院安姨娘那邊坐了坐。


    眼瞧著時間走到了下午三點半,郭大娘子就坐不住了,著人備馬備車,吩咐去戶部衙門。


    戶部那邊,官員們通常是申時六刻下值,也就是下午四點半。楚贇近來忙些,有時候要到六七點,但郭大娘子顧不上那麽多了,隻想早早過去截他,讓他趕緊回家去。


    結果正碰上楚贇今天不忙,郭大娘子到了戶部衙門門口還沒下馬車,就看見楚贇從裏麵出來。郭大娘子忙喊了他一聲,楚贇一怔,邊走近邊問:“你怎麽來了?帶沁兒回家沒有?”


    “回什麽家!”郭大娘子眉心緊蹙,“你跟女婿置氣,沁兒可沒置氣!走,趕緊回去,你女婿還跟屋裏跪著呢!”


    這倒讓楚贇腳下一頓,不禁露出訝色:“還跪著呢?!”


    “可不是?”郭大娘子一喟,“沁兒有著身孕,倒是沒硬留在那兒陪他,還是回去好好吃了飯睡了覺,可這大半日裏也過去瞧了四五趟,擺明了是擔心的。你隻當是心疼咱女兒,別跟他計較了好不好?我瞧咱這姑爺也不是十惡不赦,這回這錯處,你饒了他吧!”


    “怎的還為他說起話來了?你就是心軟!”楚贇外強中幹地頂了一句,沒好臉色地上馬車,心裏卻也犯著嘀咕。


    他原本以為裴硯那一出就是做個樣子看看,一邊想左擁右抱玩得瀟灑,一邊又想在他們當長輩的麵前求個心安,所以自然懶得理他。


    可他竟然來真的?


    難道今日來這一趟,他是真覺得有愧?


    楚贇一路都緊鎖著眉,翻來覆去地琢磨這事兒。到了家門口剛下馬車,就見楚沁跟看到救星似的跑了出來:“爹!”


    楚贇一瞧,就知道這是為裴硯耍賴來的。


    果然,楚沁跑到跟前就抱住了他的胳膊:“爹,裴硯知道錯了,您別跟他計較了。”


    “要不……要不您再拿鞋底子揍他一頓?”


    “別讓他跪著了,我看著怪心疼的……”


    楚沁這麽一句句地求,楚贇也不說話,就背著手往裏走。可楚沁見他不說話就越發地慌,眼瞧東院院門已近,她趕忙一閃身,倒將父親擋住了:“爹,您說句話……”


    楚贇抬眼瞥她。


    楚沁戚戚道:“您看……裴硯一早上就傷著了,又這麽跪了一天,求您消消氣吧!要不……要不如何才能消氣,您給個準話,我讓他去照辦,行不行?”


    楚贇還瞥著她。楚沁從父親的目光中,隱隱品出了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她明白父親這份心情從何而來——現下在父親眼裏,大抵就是她這個當正妻的懷著身孕,卻因外室和孩子的事受了委屈,娘家人在為她撐腰,她卻胳膊肘往外拐為夫君說話。


    楚沁心裏有苦說不出。


    楚贇睇了她一會兒,籲了口氣:“讓開!”說完就沒好氣地從她身邊繞了過去,徑自進了東院。


    步入院門,楚贇腳下就走得快了些,大步流星地進了臥房,定睛一瞧,裴硯果然還在那兒跪著。


    楚贇一腦門子官司:“你你你……你是不是有病?!”


    裴硯聽到他的聲音,趕忙回過身:“爹,我……”


    “你滾滾滾!你趕緊給我回去!”楚贇還是凶神惡煞的,複又走進去幾步,往床上一坐,“我要睡覺!你別在這裏礙眼!”


    裴硯低著眼定定神,俯身一拜,咬著牙撐起身,默不作聲地走了。


    可算消停了。


    楚贇舒了口氣,擰著眉躺下去。四下裏安靜了幾息,郭大娘子進了屋來,坐到床邊。


    楚贇睜眼看看他:“走了吧?”


    “走什麽走。”郭大娘子無奈,“人家去院子裏跪著了。得虧我先一步把沁兒勸了回去,不然沁兒瞧見更要心疼。”


    “……”楚贇麵色鐵青,深吸了一口氣,卻不得不承認,心裏積攢已久的惱火已然很淡了。


    活到這個歲數,他自然知道所謂“賠罪”其實不過是一種亡羊補牢的做法,已經發生的事覆水難收。但正因為覆水難收,態度便顯得尤為要緊。


    楚贇躺在那裏又悶了半天,壓製著心中的火氣,思索女兒嫁這麽個人到底好不好。


    ——最終,他覺得應當還是好的。世人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又是那樣的出身,肯為了這種事認認真真地跪在嶽父嶽母跟前謝罪並不容易。


    做到這一步,起碼說明他還是個君子。既是君子,就不會讓妻子受太多委屈。


    楚贇想清這一層,就不想再計較外室的事了。其實這些日子他的“計較”,也做不過就是想敲打敲打姑爺,為嫁出去的女兒撐撐場子。


    他於是便沉默地起了身,踩上鞋子出了房門。走到裴硯跟前看了看他,伸手扶了一把:“起來,跟我進去喝一盅,指天發誓會待沁兒好,這事就算了。”


    .


    正院。


    郭大娘子知道楚沁為裴硯憂心了一天,晚膳前專門吩咐了膳房,讓膳房給她備點既合口又吃著痛快的。


    然後小章就給她上了碗酸辣粉。圓圓的紅薯粉煮得夠軟,酸和辣都放了十足的分量,那股濃烈的香味剛端到房門口,就刺激得楚沁餓了。


    接著這麽一大碗粉端到麵前,她仔細一看,又看出裏頭放了不知幾倍量的炸黃豆。


    炸黃豆放在酸辣粉裏是好吃,又香又脆,還有一點淡淡的甜。但小章放這麽多……看起來就好像是有心想讓她泄憤似的。


    楚沁因而對著這碗粉哭笑不得,雖然擔心著裴硯吃著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努力地吃著。


    吃了不到半碗,裴硯回來了。楚沁一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就扔下筷子跑出去,到屋門口一看裴硯被下人攙扶回來,趕緊往前迎:“裴硯!”


    她上前想要扶他,卻反倒被他摟住腰。他跪得膝頭酸痛,嘴角還是扯起一抹笑:“我沒事,你用膳沒有?”


    “……正在用。”楚沁邊說邊看向清秋,吩咐她,“快去請大夫過來一趟,再去膳房,讓小章再做碗粉來。”


    說完就聽裴硯問:“什麽粉?”


    “酸辣粉……先不說這個了,你快進去歇歇!”她說罷就不肯再在他懷裏好好待著,小跑著先回了屋,估摸了一下是扶他上床還是上茶榻。


    最後還是直接上了床,因為茶榻要比床高些,扶他上去恐不大容易。


    下人們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通,房裏可算安靜下來。裴硯坐在床上靠著軟枕,楚沁沏了盞茶來給他,打量著他,道:“委屈你了。其實……”


    她想說,其實實在不必急著一時。


    裴硯卻一笑:“不委屈啊。你爹娘多好啊,我肯好好謝罪他們就肯容我一回,再大度不過了。”


    隻這麽一句話就讓她聽出,他從前經曆過多少回“不好說話”的人和事。


    從前的缺憾太多,所以他難得遇到一個肯疼自己的長輩就變得像個小孩子,生怕這份寬容和關照再消失不見,用盡全力也要求得原諒。


    好在,在“原諒”兩個字上,楚沁的父母說到做到。次日便不與裴硯置氣了,晚上的湯羹也又安排上了。楚贇不忙的時候,翁婿兩個也又一起喝起了酒,宅子裏恢複了從前嬉笑怒罵的模樣。誠然,楚沁知道這如出一轍的氛圍總歸還是和先前有些不同,爹娘心裏的那根因花痕而生的刺還在,唯有來日真相大白才能拔除,但能維持這種和睦也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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