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翌歸來時,他才從椅子上滑下來,“父皇。”


    沈翌一襲明黃色龍袍,他身姿筆挺,氣勢攝人,深邃的眸一如既往的沉著冷冽,瞥見小家夥小小的身影時,眸色方溫柔一些,他牽住他的小手,帶他入了膳廳,“功課完成了?”


    安安已背誦完《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等書籍,最近在背誦《曾廣賢文》,每日兩篇,因無需習字,隻要會認就行,安安點頭,仰頭問道:“父皇,崇仁殿也養著一個小皇子?”


    沈翌神情微頓,“你聽誰說的?”


    他從會說話起,就開始認字,學道理,比尋常小孩聰慧得多,見狀,小臉繃了起來,奶聲奶氣道:“是我偷偷聽到的,父皇勿惱。”


    每次大臣入宮覲見時,安安都會被趙公公帶回主殿,他偶爾能聽到大臣的說話聲,今日雖下著雪,仍有大臣入宮,見大臣提起了小皇子,他便多聽了幾句。


    沈翌道:“他不是小皇子,是以小皇子的身份養在崇仁殿。”


    太皇太後幾乎每隔一個月,都會以思念小皇子為由,派人來乾清宮,之前抱到她跟前的一直是假安安,他與安安不過有一兩分相似,怕她懷疑,抓周宴時,沈翌也是讓假安安亮的相。


    他原本想等太皇太後駕崩後,再讓安安亮相,看她的身體,估計還得再等個兩年。


    安安不太懂,白淨的小臉上添了一絲迷茫,“不是我的弟弟?”


    沈翌頷首,給他夾了一些菜,他崇尚節儉,餐桌上共有六道菜,每一道量都不多,葷素各三道,恰夠他們父子吃的。


    安安默默扒完,才悶聲道:“我想要弟弟。”


    沈翌拿玉箸的手,不由一頓,掀眸朝他看了過去,他一直派人監視著慈寧宮,自然清楚劉婉晴的所作所為,若非清楚安安沒見過她,他幾乎都要以為,安安被灌輸了旁的思想。


    安安放下玉箸,解釋道:“書上說兄友弟恭,沒有弟弟,如何友?對誰友?”


    他雖然緊繃著小臉,眸中卻帶著一絲緊張。


    沈翌幾乎是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小心思,不論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還是為了省掉一些麻煩,他都不該讓兩個孩子見麵,對上小家夥烏溜溜的雙眸時,沈翌終究是有些心軟,道:“明日我讓崇仁殿的小皇子過來陪你,以後他就是你弟弟,滿意了?”


    安安小臉上瞬間多了一絲笑,小虎牙露了出來,想過父皇曾教導他,身為儲君要喜怒不形於色,他才斂起笑。


    小家夥從凳子上滑了下來,蹭到了沈翌懷裏,兩歲大時,他很愛撒嬌,直到三歲,沈翌開始教導他規矩,他才逐漸穩重一點,已許久不曾這般撒嬌,沈翌配合地將他拎起,讓小家夥坐在了他腿上,下一刻,懷裏的小人就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沈翌微微一怔,恍惚間,眼前好像浮現出了她醉酒時撒嬌的小模樣,他心口又密密麻麻疼了起來。


    安安親完,才心虛地拿小手擦了擦他的臉,他剛吃完飯,嘴上油乎乎的,他臉頰上赫然一個油乎乎的小印子。


    沈翌根本沒察覺到他的小動作,他又陷入了幻境中,眼前是她的一顰一笑,他無意識蜷縮了一下手指,想伸手觸碰她一下,直到聽到小家夥在他耳旁念叨著什麽時,沈翌才逐漸回神,眼前空無一物,她根本不曾存在過。


    “父皇?”


    沈翌抱著他站了起來,對他道:“父皇還要處理政務,你自己看半個時辰的書籍,看完可以讓趙公公陪你玩會兒七巧板,到了時辰就乖乖去睡覺。”


    安安順從地“哦”了一聲,偷瞄完他臉上的痕跡,沒好意思提弟弟的事。


    沈翌頂著一個油乎乎的痕跡去了禦書房,沒人敢直視帝顏,小太監們也沒發現這個痕跡,直到宋公公進來,油乎乎的痕跡尚在,宋公公險些笑出聲來,對上他冷冽的目光,才趕忙拿帕子給他擦了擦,稟告道:“陛下,暗衛剛剛傳回了大周的消息,大周太子死在了宮鬥中。”


    三年半前,大周就陷入了內亂,皇帝癡迷於煉丹,不管朝政,李猛揭竿而起,一舉攻入了京城,趙將軍險而又險地才打敗李猛,為此折損不少良將。


    三年前大周皇帝又因誤服丹藥,陷入了昏迷,至今尚未醒來,因皇上尚吊著一口氣,這三年一直是太子監國。


    太子性情溫和,為人正直,也心懷天下,本是大周之福,奈何禦下不嚴,行事也優柔寡斷,若放在尋常百姓家裏,他定會是個受兄弟愛戴的好兄長,他偏偏是太子,又哪裏能壓製住底下的皇子。


    大周皇帝又很能生,單是成年皇子就有十個,其中不乏野心勃勃者,皇子間的爭鬥異常激烈,太子終究還是死在了兄弟鬩牆下。太子乃唯一的嫡子,排行老三,如今太子已死,皇帝又昏迷不醒,大周徹底陷入了混亂中。


    翌日上朝時,大臣也得知了太子身死的消息,秦將軍立即站了出來,道:“大周屢次挑起征戰,還害得先皇中毒身亡,如今大周太子已歿,大周勢必亂成一團,正是出征的好時機,臣願意帶兵出征,為國效力!”


    大周的皇帝,之所以陷入昏迷,正是沈翌的手筆,他早已查明真相,正是大周與魯王勾結才害得先皇中毒。


    他以牙還牙,也給大周的皇帝喂了毒藥。他始終在等,等的便是大周徹底亂起來,如今太子已死,皇帝又尚吊著一口氣,旁的皇子必然各自不服,勢必將大周搞得一團糟。


    沈翌準了秦將軍的主動請纓,秦將軍雖有勇有謀,難免驕傲,為了壓壓他的性子,沈翌選他二弟當的軍師,他二弟幾年前在戰場上傷了腿,至今隻能坐輪椅,他熟知兵法,一向用兵如神,有他在更穩妥一些。


    最後,他方道:“你與鎮國公兵分兩路,明日出征。”


    他話音落下後,武將們都振奮了起來,先帝以和為主,好幾次本該乘勝追擊時,卻不忍百姓流離失所,平白錯過了統一的機會,他卻死在了算計中。


    武將們三年前就想出征,卻被沈翌壓了下來,隱忍三年,他們早已壓不住骨子裏的戰意。


    這事定下後,李閣老才站出來,“陛下已守孝三年,坤寧宮久曠,皇嗣不豐,長此以往,於社稷不利,請陛下盡快選秀,為皇家開枝散葉。”


    旁的大臣也跪了下來,齊聲喊道:“請陛下盡快選秀,立後,為皇家開枝散葉。”


    沈翌沉默不語,前段時日,守孝滿三年時,大臣也曾上奏過,這次又趕上戰事,立後一事迫在眉睫,李閣老便率先站了出來。他身為皇帝為皇家開枝散葉,本是職責所在。


    見他神情冷冽,大臣們皆有些忐忑,卻沒有退讓,秦閣老也道:“宮內僅有一位小皇子,皇上理應將選秀提上日程。”


    沈翌道:“朕已有皇後,膝下也有子嗣,不會再立後,也沒有選秀之意,愛卿不必多勸,朕心意已決,與其日後皇子爭鬥不休,不若好生培養太子。”


    他此言一出滿朝嘩然,唯有劉婉晴的父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從沈翌四歲起,他就在教導沈翌,對沈翌的了解,可媲美先帝,宮廷的舊事,他也略知一二,甚至清楚沈翌為何厭惡女子的靠近。


    想到屢勸不改的女兒,他不由歎口氣,隻覺得子女都是欠下的債。為了讓她徹底死心,他終究還是上前一步站了出來,“陛下乃天子,需為江山社稷考慮,太子尚年幼,尚不知資質如何,萬一日後不適合儲君之位,陛下若後悔,豈不晚矣?”


    旁的大臣也連連點頭,陳尚書道:“望陛下三思!”


    群臣皆磕了個頭,朗聲道:“望陛下三思!”


    一時聲震朝野。


    沈翌卻不為所動,他沉聲道:“睿王、燕王、韓王皆已成親,老六也即將完婚,假若太子真擔不起儲君之位,朕自會從後輩中選出最合適的一個,眾位愛卿不必擔心子嗣問題。”


    此言一出,睿王、燕王等人瞳孔皆不由一縮,萬萬沒料到,他竟然寧可將皇位傳給他們的孩兒,也不願再立後,究竟是惦記陸瑩,還是根本不能人道?


    大臣們也很震驚,這三年他一向雷霆手段,行事果決,拿定主意的事輕易不會更改,此刻又給了解決方案。


    立後乃國事,閣老們的勸誡,歸根到底是為了江山社稷,古往今來,倒也曾有位皇帝隻守著皇後一人,宮裏沒有妃嬪,反倒少了外戚幹政的可能,於社稷是好事。


    李閣老沒再勸誡,那些想讓女兒入宮的還想再勸勸,才剛起個話頭,就對上了沈翌冷厲的目光,沈翌執政後,雖將政事處理得有條不紊,卻不像先皇溫和有禮,反而鐵血手腕,這些人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再不敢吭聲。


    太皇太後和劉婉晴很快便得知了此事,劉婉晴臉色不由一白,死死掐住了掌心。


    趙公公得知此事時也很驚訝,根本沒料到皇上竟當真不肯立後。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皇上駕崩前,叮囑他的話,“孝期過後,若太子不肯選秀立後,你可前去試探一番,看他心中是否還惦記陸家那丫頭,若還惦記,你就派人去查探一番,假如陸瑩仍未婚配,你可告訴他陸瑩尚且活著。”


    當時趙公公隻覺得不現實,待他成了天子,又怎會不立後,豈料,先帝竟料事如神。


    第57章 惡果


    天並未放晴, 沉得能滴出水來,巍峨的宮殿仍被大雪籠罩著,小太監們抱著掃帚,勤勤懇懇掃了許久, 才將路上的雪, 徹底清掃到兩旁。


    下了早朝後,沈翌便去了禦書房, 他坐下後, 對宋公公道:“你親自去崇仁殿走一趟,將養在崇仁殿的小皇子帶到乾清宮,賜名沈澤, 即日起養在乾清宮, 日後他便是大晉的二皇子,太後若再派人過來, 不必理會,無需將他抱去。”


    這個孩子是宋公公親自從宮外抱來的,唯有他最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他有些驚訝,“他一個棄嬰, 生母乃出身卑賤的舞姬, 以賣笑為生,饒是以命相逼,他父親也不肯認他。給他一口飯吃,已是聖上仁慈,這般身份哪裏堪當皇子?”


    沈翌蹙眉, 腦海中又浮現出陸瑩那句質問, “若是高門貴女嫁入東宮, 會受如此折辱嗎?


    他沉聲道:“人本無高低貴賤之分,稚子何其無辜?”


    宋公公一向疼愛安安,自然不希望,他多出個競爭者,他訥訥道:“萬一日後他生出不軌之心,對太子不利……”


    “他若當真狼子野心,朕自不會留他,安安需要玩伴,也需要競爭者,古人有雲:陳力就列,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唯有存在對手,安安方能時刻保持警醒,朕心意已決,將他帶來吧。”


    宋公公隻得退了下去。


    他剛退下沒多久,侍衛就進來通報說,趙公公求見。


    趙公公是先帝身邊的老人,如今一直在安安身邊伺候,這三年,他還是首次前來求見,沈翌道:“讓他進來。”


    趙公公進來後,就跪在了地上,道:“陛下乃天子,須心係黎民百姓,維持天下太平,四海歸一是您的職責,繁衍子嗣,守住祖宗基業也是您的責任,若先帝在世,定然會勸您,居安思危,謀定而後動,老奴鬥膽替先皇勸皇上一番,望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盡快立後。”


    沈翌道:“趙公公不必再勸,朕一言九鼎,不可能朝令夕改,此生都不會立後,朕在位期間,會不負父皇所托,也會選出優秀的繼承者,您大可放心。”


    趙公公抬起頭,直視著聖顏,問道:“皇上是為了皇後才甘願空置後宮嗎?”


    沈翌性格冷漠,一貫沉默寡言,根本沒人敢跟他談論私事,旁人也不曾在他麵前提起陸瑩,聽到“皇後”兩字時,沈翌有片刻的失神。


    是為了她嗎?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他本就厭惡女子的靠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成親,十六歲那年,甚至同皇上說過,若讓他當皇帝,他會從宗親中選出優秀的繼承者,不會成親,也不會要孩子。


    陸瑩卻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闖入了他的生活,不僅給他生下了安安,還令他難以自控地為她動情,在認定她心思深沉的情況下,他都甘願放下驕傲,與她攜手共度一生。


    直到她死,才得知她的心意。


    是不是為了她,又能怎樣?她飛蛾撲火一般,獻祭著自己,他卻以為她滿心算計,他夜以繼日的冷漠以待,終究擊垮了她。


    她已經被他弄丟了。


    這個認知,讓沈翌一顆心密密麻麻疼了起來,與無數個從夢魘中驚醒的夜晚一樣,隻覺得心口疼得喘不過氣。


    他喉嚨發緊,難以呼吸,半晌才啞聲道:“退下。”


    他一貫冷靜從容,好似什麽事,都無法打敗他,先皇和陸瑩走後,他僅有三日不吃不喝,很快就振作了起來,處理政務,操辦喪事,照顧安安,每一件事都處理得井然有序。


    睿王不服他的登基,屢次找事時,也被他完美解決了下來,處罰結果既捏住了睿王的命脈,令睿王投鼠忌器,也顧及了手足親情,哪怕他手腕強硬,大臣們也不得不讚他一句。


    他太過強大,像一個不知疲倦,永不會倒下的神明,從未在任何人麵前露出脆弱的一麵,他剛登基時,許多事都等著他處理,卻還是一手帶大了安安,每次安安半夜哭啼時,他都會將他抱在懷中,笨拙地輕哄,哪怕熬得雙眼猩紅,也從未有過不耐。


    趙公公一直以為,他對安安這般寵愛,是因為膝下隻有安安,直到這一刻,在他臉上瞧見悲痛之色時,他方明白,他對安安的疼寵與包容,與太子妃也有一定關係。


    他沒有再試探,默默退了下去。


    趙公公回到乾清宮主殿時,殿內多了一個小男娃,安安瞧見這小孩時,心中很是歡喜,他醒來時,沒瞧見他,還以為父皇忘記了此事,正想去催促一下,這小孩就被送了過來。


    他心中美滋滋的,卻又很緊張,隻一味盯著這小孩。


    這小孩比他還緊張,他被養在崇仁殿,除了奶娘,身邊隻有侍衛,見過的人屈指可數,平日也沒什麽人跟他玩,他孤寂又膽小,對上安安明亮的雙眸時,他緊張地攥緊了衣袖。


    宋公公含笑對他道:“你是二皇子,聖上賜名沈澤,這個是你的兄長,剛被立為太子,見到太子,理該行禮,喚聲皇兄。”


    沈澤有些茫然,他並不懂什麽是太子,三歲大的小孩,在沒人教導的情況下,恍若一張白紙,他知道太皇太後喚他佑兒,他緊張又好奇,怯生生喊了聲皇兄。


    見他如此忐忑,安安心中那點緊張散了大半,他拉住了沈澤的小手,落落大方介紹道:“我乃大晉太子,大名沈佑,親近之人都叫我安安,你有乳名嗎?”


    沈澤不知道什麽是乳名,兩隻小手局促地纏在了一起,聽到他名中也有佑,隱隱有些高興。


    宋公公道:“他沒有乳名,太皇太後之前曾喚過他佑兒,這並非他的乳名,不然太子為他起個乳名?”


    安安聽父皇提起過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身體不適,一直養在慈寧宮,安安沒有見過她,他一直待在乾清宮,連外祖父外祖母等人一年也隻見一次,安安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沒覺得不見麵有何不對,聽到麵前這小孩見過太皇太後,他方有些驚訝。


    這種驚訝很快就消散了,畢竟麵前這小孩,也不曾見過他和父皇,父皇昨晚還說他並非他的弟弟,今日他就成了小皇子,可見緣分之奇妙。


    三歲半的小屁孩,仗著一點學識,充起了小大人,“那皇兄給你賜個乳名?”


    小孩最渴望的就是有人陪,沈澤一個人孤寂慣了,本就喜歡有人跟他說話,安安又生得冰雕玉琢似的,好似會發光一般,好看得不行,他當即就點了頭。


    安安隻覺得責任重大,拉著他翻開了書籍,想給他選個好聽的,他喃喃念了起來,“人之初,初初?不成不成!”


    他翻了一頁又一頁,很快就將三字經翻完了,沈澤一臉崇拜地望著他,小嘴也張大些,這上麵的字,他一個都不認識,在他眼中跟鬼畫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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