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藍得不像話,學校後門牆壁被曬得發燙。


    蟬聲嘶力竭地叫著,頭頂梧桐撐開巨大的樹冠,陽光絨絨地,一團團,從罅隙中掉落下來。


    她考砸了,靠牆上站著,想到家長會,不知道如何是好。


    磨磨蹭蹭不願意回教室,頭頂忽然傳來響聲。


    她抬起頭。


    一件校服從牆上約過來,張開,墜落,像一張小小的網,正正將她籠進去。


    眼前一片黑暗。


    鋪天蓋地的、清爽的,洗衣液的氣息。


    溫盞:“……”


    這衣服完全沒穿過?


    她遲疑地伸手,剛想拿下來。


    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下一秒,一隻手攥住校服袖子,用力將它從她眼前掀開。


    熏熱的風從兩人之間滾過。


    溫盞手指微動,抬起頭,落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囂張的臉。


    少年個頭很高,頭發硬得像鋼針,側臉落著一道鮮明的血痕,斜斜地橫到耳根。


    薔薇花開滿牆,他周身氣場散漫,胸膛微微起伏,有些不耐煩地將衣服甩肩膀上,肩胛骨在黑色短袖下撐出流暢的弧度,看起來囂張又肆意。


    然後,才抬起眼。


    朝她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瞥。


    四目相對,溫盞心頭猛跳。


    這,這不是……


    被,被年級主任開各種大會小會,說過好幾次別學他的,那個……反麵教材。


    四下無人,風吹動頭頂樹影,沙沙的。


    他眼睛黑而深邃,琉璃一樣,就這麽站著,目光沉沉,帶一點意味不明的探究。


    溫盞忽然感到緊張。


    她攥著卷子,手心發潮。


    頭頂由遠及近,隔著牆,傳來兩個中年男人急促的腳步和對話聲:


    “別讓他再跑了!這小子一星期能給我辦公室玻璃踢碎三回,我看他就故意的!”


    “這會不會是因為您在課上說他沒爹媽管教,他蓄意報複啊?”


    “蓄意報複也不行!”氣得說話都顫音了,“這回我非得給他逮回來請家長,讓他爸再打他一頓不可!好小子,學校家長聯係電話,他敢填我的手機號!”


    “但是,主任……主任?我有後門鑰匙,您不用跟著他翻牆啊主任?”


    溫盞:“……”


    溫盞無語地仰頭看看紅牆,下一秒,聽到商行舟抵著腮,有點邪氣,低低罵了句:“草。”


    樹影搖曳,她心頭微跳。


    感覺到他微眯著眼,幽深的目光從牆頭移回來,落在她身上。


    定定地頓了下,然後嗓音沉啞,警告似的低聲說:“不準跟他們說見過我。”


    溫盞背上忽然小小地過了一股電。


    青春期的少年,聲音一壓低就顯得沙,帶一點顆粒感,莫名像勾引。


    他這個人,存在感和侵略性實在太強,哪怕站著什麽都不做,也讓人感受到威脅。


    她屏住呼吸,臉忽然紅了,有些局促,連連點頭:“我,我不說。”


    商行舟胸腔微震,瞥了眼牆頭。


    主任一隻手已經扒拉上來。


    他微微眯眼,很不屑地笑了一下,轉身跑了。


    頭也不回,帶起一陣小小的風。


    蟬還在叫。


    溫盞靠著牆,攥著卷子,回過神才發現,紙張一角已經被她捏得皺巴巴。


    主任助理隔著一堵牆,還在那邊眼巴巴地喊:“主任,您當心點兒,您下得去嗎?”


    主任拍牆:“這麽高我當然下不去!趕緊去給我找個小梯子!”


    熏風滾過,溫盞麵頰發燙,低著頭,耳根紅紅。


    一個小小的黑影,冒著冷氣,突然從餘光外拋過來,正正跌進她懷裏。


    她被嚇一跳,連忙伸手去接。


    觸感冰涼,低頭看,竟然是一瓶礦泉水。


    冰的,外麵滾著一圈很小的水珠。


    溫盞心跳加速,忽然不敢抬頭。


    少年去而又返,在離她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低沉嗓音中微帶一點因奔跑而起的喘息,乘著夏風,慵懶地滑進她耳朵:“喂。”


    他說:“你是不是有點中暑。”


    溫盞心跳在那瞬間快到無以複加,耳根發燙,心虛地摸摸:“可能吧。”


    商行舟定定地看著她。


    溫盞緊張得不行,壯著膽子,小聲問:“你不是走了嗎?”


    商行舟冷嗤一聲。


    胸腔微震,他不屑:“我不走,他也追不上我。”


    溫盞抬眼,正好見他朝著牆頭還在掙紮的年級主任,比了個口型。


    沒出聲,但她看出來了,是“這傻逼”。


    後來溫盞在後門這裏,遇到過商行舟很多次。


    他偶爾落單,但更多的時候,是跟一大群人一起。


    她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逃課或者抽煙,商量晚上要去哪玩,總之笑起來都邪裏邪氣的,不像是在討論學習。


    溫盞好幾次想湊過去說話,但一方麵找不到搭話的由頭,另一方麵……


    這群人,看起來,實在是,太不像好學生了。


    有陣子城區改建,學校後門那條街治安不好,老師都讓學生放學回家,沒事別往那裏湊。


    楊珂特地開車來接她,想跟溫儼商量,再雇個司機。


    溫盞被她牽著去地下停車場,路過後門,見商行舟隻身一人站在紅牆那兒,眼睛一亮,想跟他打招呼。


    手剛抬起來,被楊珂嗬止:“那不是你同學吧?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


    溫盞的手僵在半空,跟商行舟擦肩而過時,聽到他一聲冷笑:“嗬。”


    她忽然就覺得,無論他記不記得她,她都沒辦法再上去打招呼了。


    但是。


    溫盞一直很想跟楊珂說。


    事實上,她不怕走那條路,唯一的原因恰恰是,知道商行舟在那裏。


    在少女時代,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裏,他是她最大的安全感來源。


    溫盞跑出宿舍樓,思緒從夏日穿越回冬季。


    距離門禁還剩四分鍾,漫天大雪盈盈紛飛,像一場來自異時空的巨大的花雨。


    她逆著行人們的方向,往外跑。


    跑著跑著,速度慢下來。


    路燈下,雪花飛舞著,女生公寓門口,一個身形頎長的少年,一動不動立在那兒。


    是商行舟。


    他真的還沒走。


    少年個子很高一大隻,一隻手揣在黑色外套的口袋裏,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微垂著眼,漫不經心地劃拉,肩膀堆積細小的雪花,他毫無所覺。


    溫盞一步一步走過去。


    她膽子太小了。


    她想。


    早在十幾歲的時候。


    楊珂跟她說,別跟這種人來往——的時候。


    她就應該跟他打招呼。


    “商行舟。”微微平複呼吸,溫盞在他麵前停下腳步。


    商行舟手指微頓,撩起眼皮,似乎有些意外。


    路燈燈光彌散,將兩個人都籠罩進去,影子貼得很近,她靠近他,一雙眼黑白分明,濕漉漉的。


    她輕聲說:“我上次在論壇,看到他們說,你高二高三在美國讀書時,有過一個喜歡的人,是你在美國的高中同學。你……現在還有在喜歡那個人嗎?”


    商行舟微怔一下,下意識低聲:“沒有。”


    溫盞兩眼彎彎,笑起來:“商行舟,下雪了。”


    他目光深邃,望著她,預感到了什麽似的,眼睛深處出現輕微浮動:“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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