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搖晃的光柱,衝天的樂聲,水麵升起的圓月,碰撞在一起的啤酒瓶——


    拚湊出二十歲出頭,這個夏季的尾巴。


    後半夜,溫盞被音樂震得有點輕微失聰。


    骨子裏躁動的小分子被喚醒,入了夜海灘上還有不少年輕人聚集,五湖四海都是朋友,紀司宴也沒管路過的都是誰,在海邊給支了個帳篷給大家烤燒烤,幾紮冰啤酒開箱,撬開蓋子對瓶吹。


    溫盞想一個人靜靜。


    散步走出去一段距離,才發覺已經是下半夜,再回到原地,人群散去一半,剩下的已經喝趴一片。


    海麵上,圓月遙遙。


    隻有商行舟靠在一個馬紮上,衝鋒衣半敞著,修長雙腿微屈,半張臉側對著海麵,眼中的漆黑被眼前搖曳的燈火照亮,星星一樣,點在瞳仁底部,孤單璀璨。


    溫盞緊了緊披肩,走過去。


    “你早說,你要去斯坦福。”他沒抬頭,可好像很清楚來的人是誰,喝了酒,聲線低沉微啞,反而像是帶著混不吝的笑,“我就不跟你解釋那麽多了。”


    溫盞微怔了下,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兩人之間隔著個小幾,霜白的月,海洋平靜包容,這一刻萬籟俱靜。


    她說,“你還是解釋吧,我覺得你想解釋的。”


    商行舟終於忍不住,側臉過來看她,有點納罕似的,他慵懶地笑:“你這麽了解我?”


    溫盞沉默了下,轉過去,平靜地跟他對視。


    然後,忽然說:“是挺了解的。商行舟,我認識你,比你想象中早。”


    “這麽巧啊。”商行舟眼尾處,笑意流動,“我也是。”


    就這一眼,溫盞知道他喝醉了。


    他喝酒很少上頭,至少此前溫盞沒見過,她沒細想,覺得他在說胡話。


    可她反而輕鬆了點。


    清晨天一亮,商行舟大概就會忘記今晚所有的對話。


    他會忘記啊……


    溫盞心下微動,湊過去,小鹿眼亮晶晶,小聲說:“我告訴你個秘密。”


    商行舟聳眉:“嗯?”


    “其實我,大學時,還沒見到你,就已經很喜歡你了。”


    溫盞專注地望著他的側臉,他還是他,繞一個圈,她仍然隻能是望著。


    “高二高三,你去國外讀書,我見不到你的那兩年,看過打鐵花時,落在水麵上煙花一樣的倒影;看過三月的雪掉在桃花枝頭,路燈下電影終章一樣的畫麵……還有四五月的北京,天氣回暖,我一個人走魯迅故居門前那條路,桐花鋪滿街道,像雪一樣,一朵一朵掉在傘上。”


    她輕聲:“那都是我喜歡你的瞬間。”


    那種持久的感覺一直延續著,在身體深處,像周期的潮。


    她說不清楚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把他和她所能見到的,美好的、珍貴的東西,都聯係在一起。


    商行舟眼眶忽然紅了。


    “那現在呢?”他像小獸,有些不解,“現在不喜歡我了嗎?”


    他這一點點脆弱,似乎隻有在喝醉時才會流露出來一點。


    溫盞手指蜷縮又伸展,聽他聲音很低地,說:“溫盞,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你之前跟我說,你沒填過去斯坦福的申請表,我相信了。但是今天,你還是說,你要走。”


    他低聲:“你不會騙我。你是因為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所以才改了主意嗎?”


    夜色明淨,空中沒有雲朵,明日大概又是晴天。


    白色的浪花如同推土機,不知疲倦地拍打沙灘。


    溫盞思考了很久,反問他:“你呢?你說你想等決定了再跟我說,但你有沒有預想過,如果我不同意呢?”


    商行舟微頓。


    下一秒,她已經給出答案:“其實就算我不同意,你還是會走。”


    還是回到現在這個結果上來。


    溫盞很早就知道,商行舟根本不是那種,會為了別人,就改變自己原定計劃的人。


    所以哪怕他媽媽早早帶他出國,他還是考回國內;改了他報軍校的誌願,他繞了個圈還是去當兵;日積月累地被父親誤會、被罵沒用,他也隻是不動聲色地跟家庭割席,從沒把精力耗費在與父親對立。


    溫盞總是被說木訥、不懂人情。


    但她見過很多很多人,因為高考沒考好就一蹶不振原地擺爛的;因為父母控製欲太強所以把失敗糟糕的生活全歸咎於父母的;因為學業壓力太大就染上各種惡習的。


    商行舟不一樣啊。


    他身上永遠有吸引她的品質,堅定,明亮,自由,從不自暴自棄。


    即使人生軌跡被短暫地更改,他也沒有怨天尤人,她見過他仔細地上每一堂金融係的課,沉默認真地過每一天,盡管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些課程與他未來的人生、將要去到的地方,毫無關係。


    可他人生的操縱杆,一直握在自己手裏。


    他從來是,對待過客,也很認真的人。


    所以,溫盞想。


    哪怕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故事隻能寫到今年夏天,那時候,燈光璀璨的雪夜長街,他也還是會熱烈地靠近她,側臉看她,笑著對她說:“好啊,那在一起。”


    他沒什麽錯。


    隻是這跟溫盞想要的不一樣。


    他喜歡嗎?喜歡,但沒那麽喜歡。


    沒喜歡到不管不顧,可以為對方讓渡自己的人生。


    她要靠什麽,才能留住這樣的商行舟。


    商行舟沉默著,望著她,這一眼久到像是要走完地老天荒,他問她:“如果你挽留了,我真的沒走?我成績很不錯,也許我夏天開始考研,繼續讀金融,研究生也跟你去了一個學校。”


    溫盞笑起來,像第一次見麵一樣,笑得害羞又溫和,臉頰一側梨渦浮現。


    她說:“那你就不是商行舟了。”


    話出口時心裏酸澀,她語氣很輕鬆地,問:“商行舟,我真的喜歡過你,你喜歡過我嗎?”


    商行舟心頭微震,抬頭對上她的眼睛,在這一刻,忽然什麽氣都消了。


    麵對溫盞,他在心裏演算解釋的話,頹然時,有很多惡毒的話想說。


    想告訴她,世界上沒有“體麵的告別”這種東西,真的喜歡過一個人,怎麽可能心平氣和。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是嗎?那我們分手之後,你也別想跟別人在一起。


    但真走到這一步,他心裏剩下的,竟然隻有祝福。


    他專注地看著她,黎明到來前的夜,溫柔得像一聲歎息。


    隻是低聲說:“好姑娘,你往前走,往前看吧。”


    溫盞又想哭,但這回忍住了。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可天已經快要亮了。


    二十歲的年紀,人生剛過四分之一,要怎麽去說,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骨子裏。


    但就是喜歡,毫無道理的喜歡。


    因為喜歡,天涯海角,想付出一切,但不希望對方真的讓步自己的人生。


    “小時候,我跟親戚家好幾個小孩,一起被養在奶奶家。”她有點沒頭沒腦地,忽然垂下眼,“奶奶說,不會哄大人高興的小朋友就沒有吃的,我不擅長這個,學了,學不會。我做什麽,她都不高興,我努力了,還是不行。”


    “後來不跟她住在一起了,我還是不敢吃東西。我媽媽說,奶奶不讓我吃東西,是因為她不喜歡我,跟我沒有關係。我聽不懂,我媽就不解釋了,隻說,可以吃。這個我聽懂了,我就一直吃。”


    她說,“長大之後我才明白,誰喜歡我,根本不是我能決定的。所以你當時說喜歡我,我很珍惜,一直記得。但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到底喜歡我什麽。對我究竟是真包容,還是不在乎。”


    “盞盞……”商行舟張了張嘴,千百句話想說,最後,也隻是啞聲問,“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東方泛起魚肚白,天光漸亮,溫盞笑笑:“商行舟,生日快樂。”


    她準備的禮物,放在北京,以後都沒機會送了。


    “不管我們以後還能不能見麵,我們都不要再見麵了。”


    再見麵,還是會喜歡他。


    分手的場景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她最想說的話,到最後,沒機會說出來。


    喜歡的,現在還是喜歡啊。


    走到沒辦法繼續走下去了,也不討厭他。


    她喜歡甜食,但不喜歡那麽甜的甜甜圈,因為是他給的,所以還是吃了。


    這些年來,筆記本怕被人看見,漫畫裏藏滿他說過的話。


    升旗時總是在人群裏找他,連餘光都能看清他的影子。


    他靠近時手心都濕了臉上還要假裝冷靜,被他點讚過的朋友圈,刪也舍不得刪。


    是過去,這些擦肩而過的,無數個瞬間,拚湊成了現在的溫盞。


    把時間向前溯回十年,她還是想再遇見這個人一次。


    所以,所以。


    “商行舟。”


    為什麽要問我喜不喜歡你呢?


    全世界的人都會喜歡你的,過去,現在,未來,遙遠的以後。


    “你要明亮,燦爛,聲名滿。”


    商行舟靠著帳篷,聽到濤聲擊打岩石。


    想起高中時,老師在大課上講《赤壁賦》。


    他太討厭語文課了,可每次溫盞都聽得好專心啊,她連五子棋都不下了。


    見她那麽專注,他著迷似的,也跟著聽。


    老師讀:“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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