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村的現任村長是賈祥。這時村子已發展成四百多口。賈祥與我同歲,小時候是個疙瘩頭。記得在大荒坡割草,別人打架,他就會給人家看衣服;別人下河洗澡,他也給人家看衣服。沒想到成人之後有了出息,當了村長。


    賈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媽我叫留大妗。留大舅愛放屁,一個長屁,能從村東拉到村西;留大妗說,夜裏睡覺不敢給賈祥捂被頭,怕嗆死。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識東西南北,但竟通曉曆史,常用鐮刀搗著土,坐在紅薯地裏給我們講“伍雲昭征西”。就是手腳有些毛糙。據賈祥說,一次一家人圍著鍋台吃飯,吃著吃著,留大舅竟吃出一個老鼠。賈祥二十歲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繼去世,留給賈祥一間破草房,一窩“咕咕”叫的老母雞。院子裏還有幾棵楝樹,被賈樣創倒,給父母做了棺材。然後賈樣開始跟人家學木工。學會了做小板凳,做方桌,做床,做窗欞子。幹了五年木工,他背著家夥,進了一支農民建築隊,隨人家到千裏之外的天津塘沽蓋房。春節回來神氣不少,新衣新帽不說,腰裏還別著個葫蘆球似的收音機,走哪響哪。在建築隊混了兩年,賈祥更加出息,葫蘆似的收音機不見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簽訂了一個合同,開始回申村招兵買馬,組成一支新建築隊。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細。賈祥說: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裏人紛紛說:“賈祥成了乙方,賈祥成了乙方!”


    對他刮目相看。


    賈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樣子。街上走過,過去愛袖手,現在不袖了,背在身後;頭也不疙瘩了。村裏人見他都點碗:


    “賈祥,這兒吃吧!”


    “賈祥,我這先偏了!”


    賈祥背著手說:“吃罷吃罷!”


    這時賈祥洗澡,別人給他看衣服。據說賈祥的乙方開到塘沽以後,先給甲方挖了一個曬鹽池子,後蓋了一溜工棚。不過這時賈祥不常在塘沽呆著,委托一個本家叔當副乙方,領工幹活,他常一個人坐火車回來種地。不過這時他的地用不著他種,村裏早有人替他種下;誰種的也不說,有點像當年新喜恩慶砍高粱做好事。賈祥也不大追究。兩年乙方下來,賈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著村西支部辦公室,一拉溜蓋了七間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梁,用了幾根鋼筋條子。上梁那天,大家都去看。賈祥還花幾千塊錢買了一架手扶拖拉機,和老婆孩子串親戚,就開著它去。村裏有人順路搭車,賈祥也讓搭,說:


    “從哪兒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機!”


    村裏人都說:“看不出,賈祥這孩子有了出息,比當年宋家掌櫃遼闊氣!”


    這時村裏沒了五類分子。老孫、孬舅、宋家掌櫃兄弟等一幹老人,都死了。沒死的給平了反。據說老孫臨死前神誌已不太清醒,臨死前又唱起了討飯的曲子;孬舅臨死時惡狠狠甩下一句話: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嚇了一跳。但這個“他”到底指誰,誰也沒猜出。


    孫、申、宋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類,埋葬了老人,都加入了賈祥的農民建築隊,去了塘沽挖曬鹽池子。宋家掌櫃的一個女後代美蘭,過去在支部辦公室開喇叭,現在喇叭壞了,恩慶又患了肝硬化,在家無事做,也投奔賈祥,不過沒去塘沽,就在賈祥家做飯。前支書新喜這時四十多歲,還不算太老,也加入了賈祥的建築隊去塘沽。由於他是黨員,賈祥給他安排了一個監工,在工地拿個尺子跑來跑去量土方。不過據說到塘沽還是愛吃小公雞,一次讓他買菜,他克扣菜金,給自己買了隻燒雞,撕吃時被人發現,差點被三筐八成之類,推到曬鹽池子裏。這時恩慶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裏當著他的支書。


    這時村裏、公社要進行機構改革公社改叫做鄉,大隊改叫做村,支書改村長,地分給各家種。大家開始有些不習慣,覺得改來改去改不過口,叫起來有點解放前的味道,不過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說:


    “還是叫村、鄉合適!”


    接著村裏要改選頭人。這時恩慶已到了肝硬化後期,臉黃黃的,常披一個大襖,坐在支部辦公室門前曬太陽,自己抱一個酒瓶喝酒。村裏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沒人再請恩慶吃兔子喝酒。恩慶打野兔子又沒力氣,隻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壞了,美蘭不開大喇叭,也不來支部,恩慶也就搬回家住,隻是曬太陽才來這裏。倒是賈祥何時從塘沽回來,見到這位黃臉支書,把他請到家裏,讓炊事員美蘭燉隻兔子一塊吃。兔子冒熱氣上來,美蘭就紅臉,恩慶隻顧低頭喝酒吃兔子。村裏機構改革,本來還應恩慶當村長,可賈祥覺得老讓一個肝炎病人拿著公章,一年一度往他乙方合同上蓋,有點不合適,便在酒桌上對恩慶說:


    “慶叔,你歲數也不小了(這年四十八歲),身體又有病,甭操那麽多心了,真不行我來替替你,你去鄭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對鄉裏說說!”


    沒想到黃臉恩慶一下將兔腿摔到地上:


    “xx巴!”


    走了。弄得賈祥挺尷尬。本來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賈祥也不惱,仍當他的乙方。沒想到鄉裏出了新點子,說這次選村長要搞差額,兩個選一個。村裏人一聽就惱了:哪個龜孫想的這歪點子,兩個選一個,自己不操心,推給了大家!從祖上到現在,沒聽說兩個選一個!賈祥一聽這辦法倒喜歡,到處對人說:“咱們搞差額,咱們搞差額!”


    便站出來與恩慶差。差額選舉本身並不複雜,大家的兒孫都是賈祥乙方的工人,恩慶有病不說,還喝過酒吃過兔子搞過人家閨女,一差就把思慶差了下去,賈祥被差上了。鄉裏看賈祥表現不錯,曾捐款兩千元修小學,恩慶又到了肝硬化後期,也同意賈祥當。


    賈祥從此成了村長。蓋章不用再找恩慶。賈祥當村長以前,顯得在村裏呆的時間多;賈祥當村長以後,顯得在塘沽呆的時間多。在村裏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大家反喊他村長。恩慶村長被差下來,小臉更黃,整日無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門口曬太陽。本來支部門口太陽更好,可他說什麽不再到那裏去。大家看他在家門口曬太陽,雙手捂著肝腑,反覺得他可憐說:


    “恩慶以前也給村裏辦過好事!”


    又覺得將賈祥選上去有些憤憤,說:


    “這回可是通過咱們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媽也不在塘沽幹活,倒蓋了七間大瓦房,現在當了村長,又不在村裏呆著,合適全讓他占了!”


    當然這話也就是背後說說,見了賈祥仍呼乙方。


    這時鄉裏的頭人換了吳鄉長。吳鄉長愛騎嘉陵。一聽街裏“突突”響,就是吳鄉長。吳鄉長一來村裏,就去找賈祥。吳鄉長這人工作幹得不錯,一來村裏就講:


    “咱們可得發展商品生產!”


    講過,與賈祥一起就著豬肚喝啤酒。吳鄉長能喝四瓶,喝了就紅臉;賈祥能喝三瓶,喝了就摸頭。兩人紅臉摸頭一陣,“嘿嘿”一笑,吳鄉長騎著嘉陵就回去了。去年吳鄉長家蓋房,賈祥去幫過忙,給他弄了幾根鋼筋梁;賈祥老婆有病,賈祥不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說:


    “去找吳鄉長,去長吳鄉長!”


    大家帶賈祥老婆找了吳鄉長,人家馬上給批了個條,讓賈祥老婆住進醫院。大家說:


    “吳鄉長這人仁義,對得住賈祥!”


    這時思慶肝硬化已經到了全硬,硬得像石頭,不能再在街上曬太陽。賈樣一次從塘沽回來,不計換屆時差額的舊仇,親自開著小手扶,把思慶拉到鄉裏看病,感動得恩慶躺到車廂裏,捂著肝腑掉淚:


    “賈祥,知道這樣,早讓給了你,還差他娘的什麽額!”


    賈祥例說:“該差還得差。”


    到了鄉裏,賈祥又去找吳鄉長,批條讓恩慶照了x光。照過x光,恩慶又撐了幾天,終於死去。據說臨死時手裏還握著一個空酒瓶,嘴裏喊著:


    “新喜,新喜。”


    可新喜這時在塘沽當監工,也不知他要對新喜說些什麽。死後,全村老少都去送燒紙。以前的情婦美蘭也去了,不過沒哭,大家有些不滿意。賈祥也去給恩慶送喪,祭到墳前一隻煮熟的兔子。


    這時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恩慶死後三個月,賈祥又一次從塘沽回來,突然在村裏提出,他要與老婆離婚,與美蘭結婚。美蘭以前與恩慶看過大喇叭,現在大家都說賈祥這人不仁義,恩慶剛死三個月就鬧這事,不仁義;人家美蘭剛到你家做過幾天飯,就想人家,不仁義。也有人說賈祥對不起老婆。可賈祥還是要離。眾人勸他不住。這時村裏的村務員新換成了小路,小路已經一把胡子,聲音變得沙啞,一次也在豬圈捂著銅鑼說;


    “祥弟,不能離,不說弟妹賢惠,隻是這美蘭,以前可是恩慶用過的!”


    賈祥大怒:“放你媽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沒用過?你不也照樣住!”


    弄得五十多歲的小路很尷尬,捂著銅鑼跳出豬圈,三天不敢到賈祥跟前,嘴裏老念叨:


    “離就離,誰不讓你離了?”


    賈祥離婚是真想離,就是賈祥他老婆不想離。掰扯幾個月,賈祥說:


    “給你兩萬塊,跟小孩過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離了。


    離婚那天,大家都出來看。賈祥開著小手扶,拖鬥裏坐著老婆孩子,去鄉裏扯離婚證。扯完離婚證,小孩看著賣糖葫蘆的老頭伸手要糖葫蘆,要不到就哭。賈祥停了機,就給小孩去買。老婆在車鬥裏還哄孩子:“小二小三別哭了,你爹去給你買糖葫蘆了!”


    拖拉機開回村,七間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間,另四間賈祥與美蘭住。不過美蘭結婚以後,表現比較好,仍和以前一樣,一點不嬌氣,仍做飯,仍喂豬,該燉兔子仍燉兔子。出來進去,與賈祥又說又笑。大家看了,氣憤過後,倒也滿意,說:“這樣也不錯,美蘭也有了著落。隻苦了賈祥他老婆!”


    也有人說:“他老婆也不是東西,以前借她個芭鬥都借不出!”


    村裏有三間大磚瓦房,以前是大隊支部辦公室,現在改成了村辦公室。賈祥從塘沽回來處理公務,也在村辦公室。不過這時辦公室幹淨許多,沒了騷氣,換了啤酒氣。賈祥當了頭人以後,不讓人砍高粱,不坐飛機,統治村子就用一架錄音機。到鄉裏開會,帶個紅燈牌錄音機,把吳鄉長往裏邊一錄,帶回來讓小路打銅鑼,將村裏男女集合在一起,開錄音機一放,不用他再傳達。他躲到一邊喝啤酒。三瓶喝過,錄音機放完,他摸著頭:“聽清楚了?”


    大家說:“聽清楚了!”


    會馬上結束。大家滿意;吳鄉長聽說申村放他的錄音,也滿意。


    這時村裏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盜賊、破鞋、孤老一幹雜事。賈祥一概不管,也不設案桌問案。村務員小路有些不滿意,說:“賈祥,該問案兒!”


    賈祥卻說:“出一兩個孤老破鞋,不影響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發,村裏更亂,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盜賊們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一對男女在麥秸堆裏睡覺,被人抓住。大家搖頭歎息,對貿祥不滿意,說他隻會當個乙方,不會當村長,把個好端端的村子給弄亂了套。消息傳到鄉裏,鄉裏吳鄉長也不滿意。一次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把他叫到鄉裏批評:


    “賈祥,你這樣弄可是不行,村裏都亂了。你以為一搞商品經濟,就不要黨的領導了?趕緊給我想法子治治!”


    賈祥摸著頭聽批評,聽完也很惱火,說: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這些龜孫!我讓這些龜孫自由,這些龜孫卻不會自由,回去就治!”


    但賈祥回到村裏,卻不會治。娘的,孤老破鞋盜賊,你怎麽治?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們。這時村務員小路又在豬圈捂著銅鑼勸他,建議重新實行祖上的染頭與封並製度。小路說:


    “賈祥,用吧,一用就靈,重典治亂世!”


    賈祥這次沒罵他,說:“好好好,咱染頭,咱封井,渴死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頭,一封井,村裏馬上大治。賈祥封井還不封一般的井,封機井;除了不讓喝水,還不讓澆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機井旁邊,拿鐵鍬叉腰看著。村裏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紛紛說;


    “就得這樣治!”


    八月裏,老天下雨,一連下了三天。地裏莊稼沒淹,村裏房屋沒漏,大家放心。可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聲,村西頭村辦公室三間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驚,紛紛去看。一片濃煙中,已分不清屋梁門窗,成了一堆廢墟。廢墟中露出幾根出頭的椽子,黑黑的。消息傳到鄉裏,吳鄉長也吃了一驚,騎嘉陵來看過一次。說:


    “村裏不能沒個辦公室,叫賈祥回來!”


    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叫他到鄉上,說:“村裏不能沒個辦公室,趕緊讓群眾集資再弄一個!”


    因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塊地方,群眾已經自動集資蓋了三間土廟,裏邊用坯,外麵包磚,出頭的椽子還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時代的舊廟還好。賈祥說:


    “好,再弄一個,集資集資!”


    可他從鄉裏回來,沒有讓大家集資,自己掏了幾萬塊錢,在廢墟上蓋起一幢兩層小樓,既是村裏的辦公室,又是他和美蘭的新住處。舉村皆大歡喜。各人沒掏錢,又辦成了事。大家都說賈祥村長當得仁義。以後賈祥辦公務,偶爾給人斷案,染頭與封井,都在這幢小樓裏。他到鄉上開會,錄回吳鄉長,也讓小路打銅鑼叫人,集合眾人來小樓聽錄音機。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出了一件事。賈祥到鄉裏開過會,大家集合又來聽錄音機。這一天來的人特別多,樓底下盛不下,賈祥便叫美蘭開了樓梯門,一村子人上樓去聽錄音機。誰知樓板看著是水泥的,挺結實,裏邊卻是空心的。空心的水泥樓板,承受不了一個村莊的壓力,大家正聽到酣處,突然塌板,全村人墜樓。當場摔死三人,傷四十八人。美蘭正在樓下火上燉兔子,也被塌下的樓板和眾人砸死。村長賈祥正扶著錄音機摸著頭喝啤酒,也摔到樓底。小手扶將死者傷者拉到鄉裏,吳鄉長批條子讓大家住院,不過賈祥沒有住,他隻傷了一條胳膊,托著傷胳膊去了塘沽。


    今年春節,我回申村,塌樓事件已過去兩個月,死的已經全埋了,傷的也已痊愈,塌下的樓板也已修好。賈祥也從塘沽回來,胳膊已能四下活動,雖然落下托胳膊走路的習慣,仍不誤當村長。隻是頭上又出了疙瘩,走在街上紅紅綠綠的豬狗隊伍中,後邊跟著小路。一天我碰到他,談起塌樓事件,我說:


    “這事多不湊巧。”


    小路在旁邊說:“上去那麽多人,就是人大會堂也給踩踏了!”


    賈祥歎息:“美蘭死了。”


    我說:“你命大得很。”


    賈祥摸著頭上的疙瘩沒有說話,倒是小路在後邊說:


    “吳鄉長說了,賈祥不能死,賈祥一死,村子就亂,下一屆還讓他當村長。”


    賈祥瞪了小路一眼,又對我說:


    “老弟,這一群xx巴人,不是好弄的!”


    說著,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1988,10,北京·十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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