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幹巴巴張開唇,想說兩句軟話,謝靈玄卻揚手對車夫道,“走。”


    瞧那樣子,麵色如常,也不像生氣。


    溫初弦疲累地垂下眼皮,也就沒再多提。


    她靠在堅硬的馬車上打盹兒,謝靈玄歎一口氣,主動將她的肩頭扳過來,讓她靠著自己睡。


    接觸到他的體溫,溫初弦又多愁善感起來,不禁腮邊墜淚。謝靈玄為她揩了淚,一下下摩挲她清秀的肩膀,讓她心寬。


    他眸底,一片流動的柔霧中,卻隱藏著暗流洶湧。


    ……


    最終謝靈玄還是放了謝子訣,雖不知他出於何由如此“悲天憫人”,但溫初弦是親眼看見謝子訣從大理寺獄走出來的。


    少帝那邊很好應付,謝靈玄可以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例如人犯跑了,看守不利等等。少帝不深究,文武百官也跟著不深究。


    謝子訣僥幸留得性命,卻不能再留在長安城。與張夕不同,謝靈玄沒強製流放他,而是叫他離開長安自生自滅。


    謝子訣有滿腔的幽怨無處發泄,怎麽肯輕易離開這生他養他的地方,將他摯愛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交予非人?


    這幾日裏,他一直蟄伏徘徊在城中不肯去。


    謝靈玄知道了,也坐視不理。


    謝靈玄對著白衣菩薩許下的願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已搶了原本屬於謝子訣的身份,就不該將原主再趕盡殺絕,否則菩薩是要怪罪的。


    事情就這麽馬馬虎虎地擱置著,拖泥帶水,總沒個結果。


    溫初弦深感這次的事辦得委實不像謝靈玄的風格,他向來手段淩厲幹淨,怎麽這次一反本性,任由謝子訣在長安晃悠?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溫初弦當時肯深想想,定然會發現細節的詭異。可惜她當時被病痛所困,又一心想要謝子訣活著,怎會上趕著求謝靈玄了結此事,這些反常她便沒在意。


    長公主這幾日心態不佳,食不知味,情緒常常低落得不像話。謝靈玄並非她的親生兒子,對她的關懷也就停留在表麵上。在無需做戲的場合,謝靈玄對長公主甚至是愛答不理,溫初弦則被捧成了謝府真正的女主人。


    長公主那日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說,“……我這是做錯了嗎,可是我也沒辦法啊。”


    話說得沒頭沒尾,誰也沒法接。


    老人到了某一段年齡,總會有癡傻的朕兆,身邊服侍的丫鬟都以為長公主是老糊塗了。


    溫初弦去看過長公主幾次,但長公主對她異常冷淡,見到她就叱罵,溫初弦隻好不再自討沒趣。一日日的,隻由二房的溫芷沅伴在長公主身邊。


    謝子訣在時,新月居熱鬧極了,謝子訣恨不得時時刻刻服侍在長公主膝下。謝子訣一走,新月居又變得冷冷清清了。


    接下來的幾日中,溫初弦也夜夜都和謝靈玄同房。


    那避子藥,他既沒讓她再吃,也沒見他自己吃過。


    溫初弦對於孩子的事早已無所謂了,左右她中毒已深,即便懷了孕,恐怕也是生不下來的,謝靈玄總不想要一個病子吧。


    若他欲養個健康白胖的孩子,大可以多納幾房妾室。


    可現在看來,他夜夜都宿在自己這裏,卻不像是有納妾的意思。


    溫初弦實在摸不清他的心思。


    迷霧之後,他究竟對她有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深情,還是隻是逢場作戲罷了,利用她達到某種更大的圖謀?


    他已經位極人臣了,朝中再無人能與他匹敵。他又不想當皇帝,這世間還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


    作者有話說:


    注:君子言忠信出自《論語》


    第71章 變故


    謝靈玄的歸來, 使原本已呈頹敗之勢的謝府枯木逢春,重新又欣欣向榮起來。


    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謝靈玄與人交往時常常和光同塵, 黑的白的好的壞的都能容忍,不像謝子訣那般清高孤傲。


    人人都知道之前那個異常的謝相是假的,這一位才是真的。加之少帝對謝府態度的大轉變, 長安城的各個名門又開始巴結聯絡起謝家來。


    長公主從新又成為了長安城最受敬重之人,可她卻鬱鬱不樂,再無以前的笑容, 頭上的銀發、臉上的皺紋也一日多似一日。


    拋開人品德行不論,謝子訣確實被長公主養成了書呆子, 並無撐起謝府的能力。


    溫初弦從前也臆測過,謝靈玄或許就是謝子訣的雙生兄弟, 此刻看來,應該不是的。謝靈玄對長公主, 實是一點感情都沒有,他不會傷害長公主,卻也永不會如真正的兒子那般孝敬長公主。


    可能正如他所說,他真是用某種特殊的手段改變了容貌和聲音, 才變成謝靈玄的。


    謝靈玉在謝靈玄的提攜下,由從前的芝麻小官做到了兵馬司的位置, 大體職責就是護衛京城,必要時為皇帝親兵。雖還不是羽林衛的範疇,但官位不低, 比羽林衛還要輕鬆自在些。


    不得不說謝靈玄是籠絡人心的好手, 從前謝靈玉也求謝子訣提攜一番, 謝子訣以前者功名太低拒絕了。


    同樣是哥哥, 謝靈玄卻爽爽快快幫他辦成了此事,撇開血緣關係的親疏不論,謝靈玉夫婦內心總是感激謝靈玄更多些。


    七月天色妙,盈盈紫羅絲裝點著盛夏最後的暑氣,謝府內曲澗涓涓,倒影插波,驚鱗潑刺,乃是一年的好時節。


    自從那日謝子訣離開大理寺獄後,就再無消息。


    日子過得比湖水還平靜,或許對於謝子訣來說,沒有壞消息本身就是一種好消息了。


    若謝靈玄真那麽卑鄙地暗中刺殺謝子訣,紙包不住火,總有被溫初弦察覺的那一天。


    溫初弦從鯉池喂完了鯉魚,便返回往水雲居去。


    走至窗外,聽到幾聲咳嗽,是謝靈玄的。他正在臥房的桌案前,手中擺弄著一些破碎成渣滓的石頭,一邊蹙著眉頭咳嗽不止。


    桌上,還擺著幾粒又腥又苦的丸藥。


    原是他之前受的簪刺之傷沒好利索,落下了肺裏的毛病,時不時就要咳幾聲,藥也從來沒斷過。


    溫初弦見他竟也有今日,心頭一陣快意,可短暫的快意沒持續多久,就感到極度的悲傷。這悲傷沒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悲傷。


    謝靈玄隔窗看見了她,牽唇一笑,招呼她道,“娘子站在那裏做什麽,怎麽不過來?”


    他生得好看,專注的時候更漂亮得過分,低垂的眉眼如重重疊疊的山巒,恰似陽春枝頭桃花初綻,令人瞧得恍惚。


    溫初弦道,“看你在忙著,便沒敢進去打擾你。”


    謝靈玄輕撚一片小石片,“你來得正好。”


    他原是在試圖修補夫妻石。


    夫妻石之前被謝子訣敲碎打爛,丟出了謝府。謝靈玄又命人將它拾了回來,現下欲修補,卻有一定的難度。


    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溫初弦猶豫半晌,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若是太難,便別弄了,你和我重新寫,請工匠再篆刻一塊石頭便好。”


    謝靈玄溫潤地揚起一個弧度,“謝謝娘子。不過我們可以要兩塊夫妻石,舊的我來修補好,新的我們照刻不誤。”


    他將桌上的碎石推到一旁,抱溫初弦坐在自己膝上。說寫就寫,宣紙攤開,便叫溫初弦將當初他們成婚時的情話再度落在紙上。


    溫初弦思忖片刻,提筆蘸了點墨,留下連枝共塚至死不渝八字。猶記得成婚前夕,謝靈玄曾在溫家閣樓中逼著她寫下這幾字,當時苦澀痛苦無限,現在同樣的幾個字再次寫來,卻另有一番滋味。


    她總覺得自己對謝靈玄這愛來得太快了些,仿佛頭腦一熱,什麽血海深仇也顧不得了,說愛就愛上了。說來她真是極無恥的女人,全哥兒的一身重病都是謝靈玄所賜,如今她卻在仇人懷中苟且貪歡。


    謝靈玄凝視了宣紙半晌,讚道,“娘子的字比去年好多了。”


    兩人用簪花小楷寫下自己的名字,謝靈玄將那張紙仔細收好,來日就請工匠依照宣紙上字跡的圖樣,重新鐫刻一塊新的夫妻石。


    對視一笑,夕陽中心意相通,乃為一對真正情諧意美的夫妻。


    ……


    謝子訣許久不出現在溫初弦麵前,久到溫初弦真的以為他離開了長安城,平平安安地到別處過活去了。


    可平靜的日子沒持續多久,風波再起。


    九月廿八霜降那一日,樹枝上結滿了白花花的冰晶。清晨霧氣縹緲,長安城如泡如影的樓閣隱約其中,有若仙境。


    溫初弦和往常一樣,往香染居去照顧香料生意。她今日要去碼頭邊采購一批從南洋運來的秘香,然後調製一種新品。


    剛到碼頭邊,就出了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又碰見了謝子訣。


    他一身布衣打扮,用褐巾將麵容裹得嚴嚴實實的,見了溫初弦就一個勁兒地拉她,痛哭流涕,多有歇斯底裏之意,精神狀態已不能說正常。


    謝子訣,他居然還在長安城沒走。


    貼心丫鬟汐月立即大驚,便要喊人,溫初弦看清是謝子訣,連忙阻止了。


    溫初弦扯謊道,“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汐月你先在一旁等我吧,千萬不要跟過來。”


    汐月是最忠心謝靈玄的,若被她認出謝子訣來,謝子訣估計就沒命在了。


    汐月如何肯答應,可來不及猶豫,溫初弦已被謝子訣給扯走了。


    謝子訣本是一個文弱書生,可這些日子來連遭災厄,人在極端情勢之下,自然迸發出一股無與倫比的大力來。


    溫初弦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背後,數次險些摔倒。他的步子太大了,她根本跟不上。


    謝子訣這樣情緒失控,多少有些逼迫她跟他走的意思。她不斷回頭看汐月有沒有追過來,喧鬧的街市離她越來越遠,不知怎地,忽有種不祥的預感,或許她不該落單。


    謝子訣直將她扯到一塊廢舊的碼頭邊,才堪堪停下腳步。


    頭巾一落,他的一張臉露出來,赫然猙獰無比——那哪裏還能叫臉啊,分明就是被踩爛的鞋底子。


    一道道又深又交錯的猩紅傷痕躺在他臉上,總共有十六七條那麽多,道道皆是狠毒至極,使他渾像一個怪物,竟半點看不出他原本那清雅俊朗的樣子。


    溫初弦沒有準備,驟然見到這鬼魅一般的臉,險些被嚇暈過去。


    “你……?”


    她腳下不穩,一把摔倒在廢舊的船隻和漁網上。


    這張可怖的臉她從前仿佛夢見過,如今竟真成了事實。明明那日她親眼見他從大理寺獄裏出來,臉還好好的。


    謝子訣淚水如雨流,嗓子裏撕心裂肺地喊著什麽,可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難受啊,憋得頭發都快白了。


    謝子訣蹲下來,呃呃呃湊近溫初弦,幽怨地叫她看清自己的臉。溫初弦不斷後退,險些栽進身後的湖水中。


    說不怕是假的,麵對這樣一張非人非鬼的臉,任何人下意識的反應都是畏縮。


    溫初弦麵色如此蒼白,謝子訣失望異常,以為她也在厭惡他。


    他將她連攙帶扶,不顧一切又往廢舊碼頭裏麵走了走。


    破船室中滿是死魚的臭味和塵土味,嗆得溫初弦直咳嗽。他的動作又太惶急,剮傷了她好幾處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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