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停?發生了如此大不祥之事,可就更不能暫停了。” 元徽帝猛然間看向他,卻是朝著身後的人命令,“傳旨過去,繼續修,敢停下來就把人推進去當人牲。”


    吳內侍忐忑問道:“那之前被掩埋的幾十人……”


    “別管,既然不小心死了,就當葬入皇陵了,這是他們之幸。”元徽帝眼底布著不太明顯的血絲,整個人顯得有些瘋魔。


    觀塵知道自己是勸不動了,元徽帝的狀況像極了先帝駕崩前的樣子,混亂而暴戾,但少了先帝的悔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元徽帝終究還是有更為出色的地方,不會有悔意,便不會動搖。


    他習慣性地帶著悲憫的目光看過去,被元徽帝看見後,對方卻笑了笑,走到他跟前。


    “方才那人來稟告消息時,你似乎很緊張?在擔心季遙?他畢竟是你帶來宸京的。”


    那日的聖旨一下來,觀塵便明白元徽帝知曉了季別雲身世,也猜到了這是季別雲爭取來的結果。


    但他不想和明家父子談論季別雲,那是對少年的侮辱。


    於是隻答道:“戰事之下,無人不擔憂。”


    “你知道那日朕宣季遙入宮,他對朕說了些什麽嗎?”元徽帝依舊堅持這個話題,“他說世間公道係在每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販夫走卒,你也認同嗎?”


    這的確像是季別雲會說的話。


    觀塵不禁又想了想少年的模樣,出征那一日,其實他一直看著對方。季別雲似乎對他有愧意,但那種愧意更讓他痛苦。


    解不開的死結。


    他收回思緒,答道:“貧僧認同。”


    元徽帝麵露不解,“是啊……朕也覺得此話有理,故而答應了季遙下旨重查柳家舊案,可是當他離開時,那眼神即使看著地麵朕也能瞧出來……他在恨朕。柳洪吉是先帝下令斬首的,他為什麽要來恨朕?難道朕做錯了?”


    見他不語,元徽帝咄咄逼人道:“為何閉口不答?你也以為朕做錯了?”


    說罷轉頭看向身後一大群人,拔高聲音質問:“你們也這樣覺得?”


    每聽見一次季遙的名字,觀塵的耐心便被磨滅一分。


    他受不了元徽帝高高在上提起季別雲的樣子,也無法忍受少年的恨與憾被如此解讀。他後退一步,雙手合十道:“陛下最好祈禱季施主能平安歸來,到時候便可親自去問他。”


    觀塵話音落下便轉身離去。


    但他聽得身後的元徽帝像是發了瘋,衝著他背影喊道:“朕掌管天下萬千子民,他們仰賴於朕,倚仗於朕,可憑什麽!他們憑什麽敢恨朕!”


    手中的佛珠再一次被握緊,陷在掌心。


    觀塵抬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耳邊全是虛幻的廝殺之聲。


    等不及了……可他必須等下去。


    隻有待到戰事平息且季別雲平安了,棋盤上懸空已久的棋子才能真正落下。


    觀塵回到是名院,打開了昨夜收到的一封信。五日以來,他已經收到了七封一模一樣的信了。每一次他的回信都果斷而堅決,隻是今日語氣更重了一些。


    他拿了一張白紙,提筆寫道:“萬事以季平安為上,不到凱旋不可動手。若你擅自決策,必有後果。”


    作者有話說:


    獨守空城x


    獨守空閨√


    第99章 從軍行


    雖然才八月,但西北已經不複夏日酷暑。天高雲闊,秋日的風已經能讓人感到涼意,尤其入夜之後,寒氣並非一兩件單薄衣裳能夠抵禦,冷得讓人恨不能套上棉衣。


    幸而石睿與唐攀都有經驗,在出征之前就備好了軍中厚實衣物。


    夜深千帳燈。


    營地看似平靜,但後方卻有上千人正忙碌備戰,收來軍中上千杆長槍,做成巨大的械筏。五千長槍做成一個械筏,一次可渡四五百人,在沒有船隻的情況下這是極為便利的渡水方法了。


    季別雲再次確認了盔甲穿戴穩妥,放眼望向昏暗之中寥寥無幾的火光。


    旁邊正好有一處火把,隱約照亮了少年愈顯銳利的輪廓,以及眉目間積攢已久的疲憊與戾氣。身上臉上沾染了不少塵灰和斑駁血跡,盔甲之下也有一兩處包紮的痕跡,他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更像一柄利刃了,而且是沾過血的。


    石睿站在他身邊,說話聲也帶著寒氣:“此舉冒險,你可得想清楚了。一千精銳就算全都渡河成功,剩下的人對上那邊大營,勝算也太小了。”


    在八日前大軍趕到時,萬良傲已經攻下穹水以北最後一座城池,渡過穹水來到南岸。此後一路暢通無阻,一邊劫掠一邊強征更多士兵,南下攻陷兩城,來到了平望山下。幸而平望山也算是一個小天塹,且山北腳下還有一座望城,可以暫時抵擋襄軍攻勢。


    望城抵禦了好幾日萬良傲的猛攻,不住地派人傳信過來,尋求寧遠軍援助。


    三日前,寧遠軍日夜兼程總算趕到,但如何將萬良傲從望擊退,卻不是能輕率決定之事。


    季別雲在軍中雖為主帥,可地位不如石睿與唐攀,尤其是唐攀,身為右衛將軍比一般人要強勢許多。因此最後寧遠軍還是聽從了唐將軍的計劃,兵分兩路聲東擊西。唐攀與戴豐茂率東路三萬人聲援望城,而石睿與季別雲領七萬大軍從西路繞行,走到敵軍身後切斷糧草供應。


    然而當兩軍分開之後,萬良傲像是預料到他們動作一般,反應迅速地也派出一路向東追擊。寧遠軍雖已繞到後方切斷了糧草供應,可一日後敵軍追上,阻攔了他們回去的路。


    兩軍交戰,損傷慘重。襄軍因人數劣勢節節敗退,一路引他們向北而去,等到回過神時,東西兩路的戰線已經拉得太長,他們停在了穹水邊,而萬良傲殘軍渡水北去回到了大營。


    寧遠軍主力因此停留在了一個極其尷尬的位置。


    往前是浩浩湯湯的穹水,東邊還有兩座已經被萬良傲占領了的城池,而背後則是望不見的東路寧遠軍,難以再次匯合。


    他們勉強在穹南駐紮,石睿難得破口大罵,從昨日到現在季別雲已經聽得耳朵生繭了。無非是罵萬良傲詭計多端,都老了還這麽擅長耍心機用計謀,雖然是罵,但在他聽來句句都是誇萬良傲是個難得將才。


    季別雲沒工夫罵人,他身為名義上的將軍,得盡快做出決策。


    他們的兵力被分散了,前後都有敵人,進退維穀。而且目前根本不清楚萬良傲在大營裏留了多少兵力,若對麵率先渡水攻打,他們不太能全身而退。就算退也退不了哪裏去,後麵還有幾萬的襄軍,怎麽走都得挨打。


    “我不知道萬良傲是如何想的,可我聽以前一位都尉說過,有時候打仗也是在賭。出奇製勝的前提是對方算不到,出人意料才叫‘奇’,但我們無法確定對方能不能算到,隻能賭,賭上更多的膽量。”季別雲道,“今日是我們駐紮第二日,我賭敵軍認為我們不熟悉地形,不敢貿然渡河。”


    石睿聽了卻還是搖頭,語氣也激烈了一些:“若你次次都如此冒險,怎能在戰場上生存下來?不如東進攻城,將那兩座被襄軍攻下的城池再打回來,穹水以南萬良傲就再無立足之地了。”


    季別雲不想與石睿起爭執,但他為了堅定立場不得不如此,“方才傳來消息,戴校尉受傷了,東路三萬人如今戰死七千,剩下兩萬多人還在等著我們回去,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還有其他已被攻占的城池,那麽多百姓正在被屠戮,等到我們攻下來不知是多久之後了,早日搗毀敵軍大營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那這一千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嗎!”石睿反駁道,“你讓一千人跟你一起渡水,這不是讓他們白白送死?”


    周遭安靜了下來,隨即遠處察覺到了這邊的異常,也都紛紛安靜。所有人都看向這邊,即使光線昏暗無比,他們兩人也仿佛身處戰場中心一般引人注目。


    季別雲握緊了卻寒刀,語氣森寒警告道:“石將軍,你反對無礙,但不要來損我士氣,一千人比起幾萬大軍來說已經是極少的損失。他們都是自願跟隨我的,你若是真心疼他們,那就守好穹水南岸,讓他們無後顧之憂。”


    他走到草垛旁,縱身一躍站了上去,一身的盔甲碰撞出沉悶的響聲。最後看了一眼石睿,隨即轉頭朗聲道:“此行危險,若有想退出者此刻便可離開,無人會指責。然而一旦離開此處,再有臨陣脫逃之人,按軍法以逃兵論處。”


    濃稠的夜色之中,依稀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逐漸走遠。但季別雲沒有理會,他隻是又耐心地等了片刻,直到那些零零星星的聲音完全停止,才又開口道:“所有人,出發。”


    *


    汛期剛過,穹水依舊翻滾著驚濤駭浪。


    今夜雲層完全蓋住了月亮,天地間一絲光亮也無,就在這片黑暗之中,卻有人不要命似的橫渡穹水。以防敵軍在岸邊設哨,他們故意向西偏移了三裏遠,登上岸時正好是一處茂密的樹林。


    軍中長槍有限,做成的械筏也隻有一個,廢了好些時間才將一千人送過來。每個人都被冰冷的浪打過,身上全都濕漉漉的,甚是狼狽。


    季別雲命所有人在原地整頓,順帶清點人數。他壓抑著內心忐忑,聽所有伍長壓著嗓子在挨個清點,重重疊疊的聲音匯合在一起,成百上千個姓名都在這其中掠過。然而清點結束之後,還是出現了傷亡,有十九人沒能成功渡水,被卷進了波濤洶湧的浪裏。


    沒人敢生火,也就沒人能看清彼此的神色。


    又休整了片刻,季別雲才若無其事一般命所有人前進。


    他握著卻寒刀,身上被水浸濕之後更冷了,寒風吹過帶走了身上的溫度。隻有不停下腳步,才能在行進中勉強保持殘餘的一丁點暖意。


    走了好一陣子他們來到密林邊緣,遠處隱約出現了火光,那是敵軍大營,離他們還有大約五六裏的路程。即使他們身處山坡高地,也無法看清裏麵到底有多少人。


    決策權又來到了季別雲手中。這一回他身旁沒有戴豐茂,也沒有石睿,無人給他傳授經驗,他隻能倚靠自己。


    仰頭望了一眼夜幕,隱約能看見雲層後月亮的位置,大約已經寅時了。夜半正是好眠之時,若錯過時機,之前的一切便都白費了,那十九個被卷進穹水的人也都將白白犧牲。


    季別雲回頭看去,他知道黑暗之中有數不清的視線望向自己,在等著他下達有力且不容置疑的命令。


    因此他也就開口道:“東西兩路包抄,靠近之前不要暴露行蹤,首要目標是糧草,其次才是攻下敵軍大營。我會陪著你們打進去,這場仗打完之後我再陪你們回去領賞。”


    無人應答,但他知道自己這番話將會傳到所有人耳中。


    所有人從林中再次出發,兵分兩路。


    從一開始離開宸京到現在,所有人的體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刻不停的奔襲再加上幾次交戰,疲憊與憋屈在每個人心中蔓延,包括季別雲。沒有人的身體是鐵打的,但此時此刻他們這一千人卻如獲新生一般,又重新積攢起了所有精神與力氣,在黑夜中潛行,時刻提防著前方埋伏。


    而季別雲終究是賭贏了,半個時辰後,襄軍大營亮起了熊熊火光。


    作者有話說:


    知道大家應該對打仗細節不太感興趣,我也不夠專業,所以略寫了,咱們加快進度趕緊打完。另外這兩天牙疼所以沒什麽精力,謝謝大家之前的留評


    第100章 浴殺戮


    卻寒刀被鮮血徹徹底底地洗了一遍。


    季別雲的身體已經麻木。從前那些打鬥在戰爭麵前隻是小打小鬧,當殺人成為了必須且唯一要做的事情之後,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對精神的摧殘,對身體的負擔。


    他累得四肢沉重,眼前也是一片血色,卻還記掛著自己將卻寒刀徹徹底底玷汙了。放在以前他可能還會抱有愧疚,後悔不該取這個名字,此時此刻卻慶幸這把刀叫做“卻寒”……這樣他就可以當做觀塵陪在自己身側。


    那和尚也不再是什麽見不得血的玉菩薩,正好與他相配。隻是希望他戰勝回京之後,他們可以重歸於好。


    寧遠軍這一千人精銳打了敵軍一個措手不及,季別雲身先士卒,闖進大營之後殺出了一條血路,直逼中軍帳前。不遠處已經升起火光,他便知道自己的人找到了糧倉,放心不少。


    將帳外的幾個敵軍打倒在地,他用沾著血的卻寒刀撩起了帳簾。


    萬良傲不在此處,裏麵隻有一位看起來像是副將的人,正要逃竄就被他堵住了去路。


    季別雲暗罵了一聲“狡兔三窟”,提刀走上前去。對方從一旁的兵器架上隨手抽出一杆長槍,與他相抗衡。長刀抵擋不及,季別雲肩膀上的盔甲接線處被挑斷,左側肩甲掉落,而長槍向上一挑,刺破他了的衣服與血肉。


    他在疼痛之中反手握住槍杆,卻寒刀向下一劈,直接劈斷了那杆長槍。眼見著這人還要去拿其他兵器,季別雲閃身上去,刀尖逼近對方的咽喉,讓人不得不停下來。


    “萬良傲在何處?”他冷聲問。


    此人咒罵了一句,然後答道:“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們。”


    “主帥的行蹤都成迷,軍中還有人願意追隨他?”季別雲刀尖向前送了一些,“他既然不在此坐陣那必然是到前線去了,說,他到底在哪裏?”


    即使目測這人沒有錚錚鐵骨,季別雲也很難在陣前讓對方直接鬆口,畢竟鬆口就意味著叛變。


    他不再繼續,打算將此人帶回去再慢慢拷問。然而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有人直接闖了進來,聲音十分熟悉:“季將軍!敵軍靠過來了,快將我們包圍了!”


    季別雲猛地轉身,冰冷的神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縫。


    “卓安平?”他不可置信道,“你不是應該在宸京待著嗎?”


    那個熊孩子如今也沾了滿身的血與灰,那張臉也黝黑了不少,他差點沒認出來。卓安平臉上閃過一絲心虛,卻還是著急道:“咱們要撤退嗎?大營裏目測不下五千人,若是路被圍死了,我們就……”


    他回過神來,重新看向他刀下的這位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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