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稀疏幾棵楊樹,隱約可見拐角對麵的情形。


    印著鎮國公府徽記的青帷馬車緊隨其後,車旁,身著深絳圓領襴衫的男人打馬隨行。他側首對著車壁,好像正在和挑起曼簾的謝夫人說些什麽,唇畔始終勾著淡淡弧度。


    細密的枝葉篩下天光,零星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這點細微的笑意,似乎遍染眼角眉梢,既是鐫刻風骨的清逸,又是玩世不恭的風流。


    這樣清雋瀟灑的郎君,確實是有談笑之間,就能讓少女傾心的本事。


    流螢的目光從謝言岐身上一掃而過。


    短暫的愣怔之後,她複又看向初沅,略是蹙起細眉,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那晚的事情曆曆在目。


    她還記得,這人唐突殿下的場麵。


    她一直以為,他們殿下應當是和謫仙相配,沒想到,他們殿下竟是心儀這般、風流得有些像狐狸化身的男子。


    這讓流螢實在無法接受。


    這時,那邊的謝言岐似乎也察覺到她們的打量,眉梢小幅度上挑,旋即,他轉頭朝這邊望來。


    初沅半點不見被他抓包的窘迫和慌亂。


    畢竟,阿耶應允了她。


    ——他現在,是她的人。


    她眼睫輕眨,有意別開視線,不去看他。


    她單手支頤,慢聲接上流螢的話,道:“還有鎮國公府,也伴著聖駕隨行。”


    話音甫落,車駕也終是繞過彎道。


    距離和視角,隔絕了謝言岐的目光。


    驀然間,他隻瞧見初沅別過去的半邊側顏。


    無聲透著幾許疏遠。


    謝言岐不禁一怔,無奈地扯了下唇角。


    他的公主殿下,還真是,愈發難哄了。


    ***


    成隊的車馬緊趕慢趕,在當天的傍晚時分,就抵達了驪山行宮華清池。


    念及路程艱辛,聖人也並未在夜裏設宴,使得同行的妃嬪和重臣勞累。


    倒是休憩一晚之後,翌日的清晨,辦了馬球賽。


    原本初沅並無興致,奈何長公主一直想要帶她去觀看。


    無奈之下,她隻能頷首同意,和長公主一起登上馬球場邊上的高樓。


    與她們同席的,還有鎮國公府的女眷。


    阿穗和初沅有過一麵之緣,知道她和謝言岐相識。


    見到這位漂亮的阿姐,她笨拙地行禮過後,忍不住去拉初沅的袖口,仰著腦袋,稚聲稚氣地問道:“公主姐姐也是來看我三叔的馬球賽的嗎?”


    第144章


    昨日傍晚抵達驪山行宮的時候, 初沅儼然是乏累至極,再無多餘的心思關注旁的事情。


    是以,她完全不知今天的馬球賽, 謝言岐也在其中。


    看著站在麵前、恰好及她腰際的小阿穗,初沅的神情不禁有刹那的茫然。她櫻唇微啟, 隱約露出瑩白小齒, 錯愕之下,竟是難以在一時半刻,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旁邊的藺蘭身為鎮國公府的兒媳, 自是有從謝夫人那裏聽說過, 這位昭陽公主和三郎之間流動的微妙情愫。


    不過,現如今, 事還未成定局,她也不敢在外邊顯露過多端倪。


    眼見得阿穗這話令初沅置身一個尷尬的境地, 藺蘭忙是上前兩步, 將阿穗抱起,小聲地責備道:“可不許瞎說,殿下此趟過來,自是衝著這邊的馬球賽, 又怎會是專程為著一人而來?”


    阿穗還不知自己這是說錯了話,她伏在藺蘭的懷裏,不禁含著幾分委屈地輕喚:“阿娘……”


    藺蘭安撫似的摸摸她的頭, 繼續向長公主和初沅賠禮, 道:“妾身管教不嚴, 這才讓阿穗口無遮攔, 還請二位殿下贖罪。”


    她話中的解圍之意顯而易見。


    初沅沒想為這事鬧得不好收場, 噙著些微笑意擺手, 示意無礙。


    長公主也不禁笑著,在旁邊打圓場。她伸手去捏阿穗珠圓玉潤的小臉蛋,笑道:“怎麽,你三叔的馬球打得很好嗎?”


    阿穗連連頷首,雙鬟髻別著的珠花垂落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她笑得眼眸彎起,宛如月牙,分外肯定地答道:“嗯!我三叔的馬球,打得可好了!”


    長公主貫是喜愛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姑娘。聞言,她唇畔翹起的笑意不禁愈深,道:“既如此,那本宮可就要拭目以待了。”


    說著,她也伸手挽過初沅,帶著她,跟隨藺蘭去憑欄的案幾前落座。


    因是居高臨下、二樓的位置,是以,從她們的這個角度,恰好能將底下的情形盡收眼底。


    球場是由黃土砸實砸平,再以桐油澆鑄而成,端的是周道如砥、油光可鑒。


    意氣風發的郎君們,身著翻領窄袖的胡服,手持月杖,騎著高頭大馬馳騁球場,追逐那顆彩漆木球。


    樓中觀賽的,多是女眷。


    這樣的場合,難免就要多出幾分別樣的意味。


    畢竟,這可是難得的機會,能夠光明正大地相看郎君。


    長公主特意帶著初沅來此,就也是為著這點私心。


    “阿妧,你覺得這場賽事,哪邊能拔得頭籌?”長公主留意著初沅的神情,笑吟吟地問道。


    馬球賽向來是兩軍對陣,進一球計一籌。


    今日也是最為常見的短賽製,率先打夠二十籌的隊伍,即為勝。


    兩邊領頭的,分別就是身著深絳翻領胡服的謝言岐,和一襲玄黑勁裝的金吾衛將軍虞崇峻。


    謝言岐並非武將,但卻和虞崇峻,打得個不分上下。


    聽見長公主的話,正在小口品茶的初沅輕抬睫羽,望向遠處的球場,細指收攏,無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杯盞。


    她的目光追隨著那道深絳的身影,須臾,複又垂下眼瞼。


    她微不可見地翹起唇角,低聲道:“若是文臣取勝,想必……應當是極有看頭的。”


    文臣,自然是指的謝言岐這方。


    她這番回答,完全是將私心隱藏在字裏行間。


    聞言,長公主略是驚詫地細眉稍挑,她是沒有想到,自家初沅果真是將那個謝三郎放在心上。


    既如此,那她今日的安排,完全是白費功夫了。


    她實在不太明白,為何世間兒郎如此之多,自家初沅就非要看中這個謝言岐呢?


    反觀她的不悅,旁邊的謝夫人和藺蘭相視而笑,倒是真心實意地開懷。


    ——既然昭陽公主也對三郎有意,那麽有些事情,就能水到渠成了。


    好在,初沅還是懂得收斂。


    盡管阿耶已經應允了她的請求,但是,此事終究還沒有公之於眾,她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招搖。


    所以接下來的全程,初沅都沒有細看,始終安靜聽著長公主和旁人的閑談,試圖從她們的隻言片語之中,聽見謝言岐在賽場的表現。


    約摸一個時辰之後,這場球賽終是以謝言岐險勝兩籌結束。


    因著鎮國公府的女眷在這邊,謝言岐也沒顧忌,離場之後,徑直便走向這處樓閣。


    本就是七月的天,酷暑難當,他頂著烈陽在球場這麽一折騰,自是汗出浹背,帶著令人臉紅心跳的熱氣。


    他邊是拎著衣擺走上樓梯,邊是用手指勾住領口輕扯。直到上樓看見旁邊的初沅和長公主,他終是怔住,朝著她們作了一揖,“見過二位殿下。”


    長公主抬抬手,免去他的禮,無聲地打量著他。


    雖說對他有諸多的不滿意,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鎮國公府的這個謝三郎,確實出眾。


    不論是樣貌,還是才略。


    也難怪,初沅這個單純的傻姑娘,會被他迷了心竅。


    長公主不禁在心裏一陣歎息。


    見長公主久未言語,初沅害怕她為難,忙是插話道:“還要恭喜謝大人,能夠獲勝了。”


    說著,她便示意身旁的流螢,為謝言岐斟上一杯解暑的酸梅湯,遞給了他。


    謝言岐伸手接過的時候,尾指若有似無地,碰著她的手背。


    畢竟是當著大庭廣眾的麵,初沅神情微怔,忙不迭兩手收回。


    熟料這一動作,竟是使得那樽杯盞不慎落地,砰的一聲砸碎。


    飛濺的湯汁,登時將兩人的衣擺染的髒汙。


    第145章


    這樣的動靜一出, 登時惹得在場觀客為此側目。


    瞧見初沅濡濕的裙擺,謝言岐俯下身,半蹲在她跟前。旋即, 他拿出袖中的綢帕,慢條斯理地為她拭去裙擺那些尚未幹涸的湯汁, 低聲道:“方才是臣冒失, 還請殿下降罪。”


    說著,他抬起眼簾,自上而下的望著她, 眸裏始終噙著幾許淡淡笑意, 似是玩世不恭,又似是蘊藉風.流, 總歸,是沒有半點致歉的誠意。


    初沅斂眸對上他的目光, 霎時間, 有如跌進他溫柔又晦暗的眼波,幾欲沉溺其中。


    他分明就是臣服的姿態,可初沅居高臨下地、和他四目相對,卻無端覺得心頭壓迫, 難以逃脫。


    隻得無措地攥緊細指。


    許是看出她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緊張,又許是因為她裙擺的水漬實在無計可施,謝言岐漫不經心地提了下唇角, 頗是笑得有幾分無奈。


    他複又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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