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與王放對視一眼,然後齊齊俯首行禮,道:“是,公主殿下。”


    *


    榮景十四年,春闈。


    開天辟地頭一遭,尚書省的大門口,走進了一個女考生。這女子年輕貌美,然而麵色端肅,視來自四麵八方的窺視於無物,脊背挺直,卻又身姿風雅,輕盈翩然地走進尚書省,參加春試。


    下城賭坊紛紛開盤,賭這楊禦史之女,長樂公主的摯友究竟能否榜上有名,入朝為官。看盤口,押她不中的人居多,大家倒是都不太擔心舞弊,因為這事兒實在太過萬眾矚目,公主殿下早早避嫌,楊禦史也不管不問。文官們雖然不想讓楊蓁入朝,倒也不至於下作到使手段讓她落選。畢竟大家都因為公主殿下的陰陽怪氣而心中憋了口氣,想要堂堂正正地證明正經學子絕對要強過這個心比天高的楊蓁。


    但這還不是長安人議論最多的。如今被最多人暗中議論的,是陛下的身子。陛下自從被蕭傑下毒,雖得到救治,但那之後身子骨便一直不好,所以這半年多來,一直都是公主殿下掌政。自開春以來,便時常見到不當值的太醫也被匆匆叫往大明宮會診。大家猜測著,陛下的身子,怕是差不多到時候了……


    現存的皇子裏麵,蕭烈在北境風光快活,一點兒回來的意思都沒有;蕭傑犯上作亂,已被處死;蕭然隻通書畫,過完了年,竟然留書出走了,說是要用雙腳丈量大周秀麗河山,畫遍大周景致!


    大家捉摸著,若是陛下殯天,那他們大周,可就要開天辟地頭一遭,出一個女皇帝了。


    而同一時間,南詔王庭


    “北狄使臣,見過南詔王殿下。”一個風塵仆仆,做周人打扮的人,行著標準的北狄禮數,向令羽行禮問安。


    令羽一身玄色袞服,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垂首看著跪在下方的人,開口問道:“你喬裝前來我南詔,所為何事?”


    “回殿下。”行禮過後,北狄使者抬起頭來,說道:“我們大王,是想與殿下共謀大事。”


    *


    尚書省內,此次春闈的考官們正為第一第二的歸屬而爭執不休,從日出吵到了日暮,一直到公主殿下派了第三波人來催促,這才勉強達成一致。


    終於吵出了結果,也是時候將貢士的名單上報。幾位考官互相看看,然後開始一起拆彌封。這第一名,唔,河東道的舉子,才名遠播,確實是本屆考生中的熱門,據說賭場押他成為會元的人最多,這樣看來,倒也是名副其實。


    拆了第一名,考官們又忙不迭去拆第二名。畢竟在好幾位考官心中,這位才應該是第一,不過就是因為文風不夠華麗,不得主考官青眼,這才排在了第二。大家心中都好奇,這第二名究竟是哪裏的學子。


    然而,在拆開彌封的一瞬間,尚書省立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隻見那籍貫姓名一欄所寫的,赫然就是,長安,楊蓁。


    在房間內伺候的下人踮著腳,瞄到了那個讓所有人沉默的名字,自顧自在角落裏搖頭歎氣。這下子,不知道賭坊裏又有多少人要血本無歸了。


    所以說,賭狗不得好死,此話誠不欺我啊。


    *


    南詔


    “共謀……大事?”令羽緩慢地重複著。


    “大周將我北狄王儲殘忍殺害,斬首示眾,此血仇不報,誓不為人。我們大王已然決定出兵北境,為我們大王子報仇。”北狄使者說道:“殿下何不也趁此時機起兵,與我北狄兩相配合,到時候我們南北夾擊,自然能打得大周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大王可以報喪子之仇,南詔王殿下也可以拿回被大周奪去的雲嶺七州,一償先南詔王夙願!”


    北狄使者這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隻是王座上的令羽卻仿佛沒有感受到這份豪情。他的目光注視著遠方,像是想到了什麽很久遠,很久遠的事情,也像是想到了一個很久,很久都沒再見過的人。


    ——令絕雲,你這是看不起我——


    ——待到他日相見,再敘前緣——


    片刻之後,令羽回過神來,神色平靜地對北狄使臣說:“起兵出征乃是大事,本王需要好好思量。”說完,便讓人將使臣帶了下去。北狄使臣還想再勸,可令羽全沒給他這個機會,再抬頭時,令羽已經離開王座,離開大殿了。


    “高九!”王庭花園中,令羽喊道。


    “殿下!”高九突然出現,單膝跪地,等待著命令。


    “速去長安,通知阿璃北狄的謀劃。”令羽沉聲說道。


    高九臉上全無意外之色,他點頭領命,下一瞬間,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轉瞬間,花園中又隻剩下令羽一人。他舉步,走上了一處小山丘,望著都城以北的方向,喃喃道:“阿璃,一直以來,你可安好?”


    想著這一年來所聽到的種種,令羽閉上雙眼。


    若你當真登基為帝,那此生,怕是再不得相見了。


    *


    高九這一路北上,不舍晝夜,才出了劍南道,進了山南道,就聽說了北境告急的消息。那北狄大王倒也不傻,防備著令羽這邊告密,是一切準備妥當了才派遣使者前來遊說。能說得動自然最好,說不動,他那邊也照打不誤。


    連身在山南道的高九都得到了消息,長安城更是早已沸沸揚揚。


    “所以說,殿下當初為何要在年關將翰雷斬首示眾,多有傷天和!”繡玉樓中,有一文弱學子放下酒杯,大聲議論著。


    “某也讚同。”另一學子道:“雖說北狄王不承認私購兵器一事,也不肯將其歸還,但到底兩方未撕破臉皮,還有得談啊。和談和談,重點在於談,怎能一言不合,直接將人家兒子斬立決?”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許多讚同之聲。


    “啪!”樓上的王繡鳶一巴掌拍到桌上,將桌上的盤盤碗碗都震得顛了一顛,怒聲道:“這都是些哪來的蠢貨!竟然在這裏胡言亂語,大放厥詞?”


    說罷,起身想要下樓去跟他們分辨,大有想要對罵三百回合之勢。


    “大小姐,王大小姐!”崔朝遠連忙拉住王繡鳶,將她按回謝嫻霏的身邊,求饒道:“您省省吧,別吵架沒吵贏,先把你自己氣哭了!”


    “阿霏!你看他!”王繡鳶氣急,去找謝嫻霏評理。


    “一事多麵,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意見,阿鳶,你不可能堵了所有人的嘴。”謝嫻霏放下茶碗,慢條斯理地說。


    “難道你也覺得阿璃做錯了?”王繡鳶問。


    謝嫻霏搖頭,說:“跟我的想法無關。北狄王以翰雷之死為名起兵進攻,那麽這件事看起來,就是阿璃下旨斬殺翰雷所帶來的後果。即便你我不議論,長安不議論,大周不議論,史書依舊會記載,後世依舊會議論,阿鳶,你攔不住的。”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阿璃在那個位置,言行皆有後果,這就是她注定要麵對的東西,旁人代替不得。”崔朝遠說。


    “蠢貨!一群蠢貨!”樓下一聲怒喝,打斷了三人的交談,三人一愣,向下看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像是北方而來的學子對著先前那幫人怒目而視,吼道:“短視,懦弱!北狄王不肯歸還兵器,本就存著掀起戰亂之心!你們不說他狼子野心,反倒揪著一個掀起戰爭的借口,在這裏胡言亂語,責備汙蔑主君!”


    “好!說得好!”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崔王謝三人順著聲音看去,眼睛一亮,隻見呂修逸穿著一身武袍,配著利劍,大步走來,對著那一群書生,大聲道:“大丈夫,此刻該思如何報國,而不是躲在這裏耍嘴皮子。公主殿下英明神武,又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猜透議論的?我相信,殿下既敢斬殺翰雷,定也不會對北狄全無防備!”


    說完,便不再理會那群書生,轉身朝樓上走來。南境一行,陽光將他曬黑了不少,也曬去了之前那些揮之不散的鬱鬱之色。


    “阿逸!”崔王謝三人笑著,使勁兒對呂修逸招著手,說:“你終於回來啦!”


    *


    紫宸殿中,經過一天的商討,眾臣退下,獨剩蕭璃與裴晏,仍然留在殿內。


    “我是否做錯了。”蕭璃盯著北境各地駐軍匯總,忽然開口,問。


    裴晏抬頭,看著燈火下的蕭璃,輕輕搖搖頭,道:“起兵征伐,所需所備何其多,又怎是三五個月便可準備好的?殿下應該知道,翰雷之死不過是個借口。北狄王子嗣眾多,翰雷死與不死,都擋不住北狄王的野心。”


    “我心中又何嚐不明白。”蕭璃苦笑,“但又忍不住會想,若我對北狄不那麽強硬,北境是否能免於此災。”


    決定終究是她所下,那些人命,也不可避免掛在她的身上。此事無關名聲,隻涉良心。


    蕭璃閉上了眼睛,良久,道:“阿晏。”


    裴晏抬眸。


    “我想親征。”


    “殿下!”裴晏怔愣片刻,眉心微蹙,道:“以陛下如今的情況,隨時會……您當以朝局為重,準備登基事宜。”


    “就是以朝局為重,我才要親征。”蕭璃睜開眼睛,看向裴晏,說:“蕭傑謀逆,朝中武將死傷大半,後因顯國公案牽連,又問責許多武將。蕭烈和霍畢已身陷北境,除了秦義,還有誰可帶兵?”


    秦義駐守南境,山高水遠,召之不及。


    “我本就有帶兵之能,且若我出征,軍心戰意皆會不同!”蕭璃認真道:“阿晏,我此次出征,不僅僅隻是想馳援北境。”若是那樣,隻需派遣幾道駐兵增援即可,“我想以此一戰,保我大周北境,二十年安穩!”


    “阿晏,幫我守好長安。”蕭璃最後說。


    兩人隔著燭火相望,久久未語。


    終於,裴晏輕輕歎息一聲,說:“好。”


    我為你守好長安。


    *


    蕭璃打算親自帶兵出征的消息在朝堂和長安都掀起了軒然大波。朝臣們見到蕭璃心意堅決,裴晏也一反常態,沒什麽反對之語,似是已經默認公主殿下的決定。無奈之下,隻好開始配合準備。


    好在準備這些倒也不算措手不及,早在北狄王拒不承認從大周私購兵器時,蕭璃就已經與兵部商議了邊防駐軍各項事宜。黃河以北,魏州,潞州,冀州,代州皆有增兵待命,蕭璃帶著一部分蒲州軍,自長安出發一路北上,沿途整合關內道,河東道,還有河北道的駐軍。抵達北境時,當有二十萬大軍。至於軍資糧草,除軍中常備以外,其餘以災時章程集結,有裴晏親自調度。


    至於長安,則由穆皇後和裴晏共同掌政,以待主歸。


    繡玉樓


    “這麽說,你們三個都會跟著阿璃出征?”王繡鳶看著呂修逸,郭安還有徐友,瞪大眼睛,問道。


    三人一同點頭,呂修逸說:“我們事先並未約好,是各自去向殿下請命。後來才知道,大家竟是想到了一塊兒。”


    “當年就是你們三人跟著阿璃與吐蕃對戰馬球,揚我國威,現在又要隨她出征,保家衛國。”崔朝遠感歎道:“還真是有始有終,叫人羨慕。”


    “還記得那時候阿璃帶著你們大勝吐蕃之後,我們幾個就在一起喝酒。”王繡鳶托著臉,說:“可惜阿璃不在,若是她在,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齊了。”


    自從阿璃掌政,他們就再沒有一起自在喝過酒了。王繡鳶有時想著想著,還會難受得哭出來。


    “誰說我不在?”帶著笑意的聲音從樓梯處響起,王繡鳶猛地坐直身子,扭頭看去。


    穿著一身男式騎裝,站在樓梯處的女子,不就是阿璃嗎?!


    “阿璃!!!!!”王繡鳶的尖叫聲幾乎衝破了繡玉樓的屋頂。


    “輕點輕點,耳朵快聾了。”崔朝遠抱怨。每次阿璃一出現,王繡鳶這丫頭眼裏就看不見別人了。


    “大軍已然集結,這幾日便要起拔。”謝嫻霏震驚過後,開口:“阿璃,你現在該是諸事繁重才是,怎麽……”


    “再繁重,與我家阿霏和阿鳶話別的時間還是該有的。”蕭璃對著兩個姑娘挑挑眉,笑著說。


    謝嫻霏和王繡鳶一同紅了臉,崔朝遠和呂修逸則一起翻了白眼。


    最後,崔朝遠還是掏空了錢袋,叫來了繡玉樓最貴的鎮樓之酒,給每人倒滿一碗,然後舉起酒碗,道:“便以此酒,為大家踐行,我們幾人,便在長安待君,得勝凱旋!”


    “待君,勢如破竹!”


    “待君,大獲全勝!”


    “待君,封狼居胥!”


    “嘭——”酒杯相碰,然後,一飲而盡。


    *


    大軍開拔之日,呂修逸,郭安,徐友各自領著自己的隊伍集合,蕭璃一身銀色鎧甲,手握著那把紅纓槍,站在城樓上,看著士兵集結。裴晏一身絳紫官服,一同往下看著。


    “裴卿。”蕭璃忽然開口,道:“我此去北境,身家性命,便盡付你手。”


    裴晏袖中的手緊了緊,然後開口道:“殿下放心,傾我性命,也必保後方調度不亂。”


    沉默了片刻,裴晏看著騎馬向前的呂修逸等人,忽然低聲開口:“話雖如此,但我也好想能與殿下並肩作戰。”


    蕭璃麵露訝色,扭頭看向裴晏,就聽見他似抱怨又似後悔,道:“若早知今日,小時就該好好習武。”


    蕭璃很想說,習武這種事情全看天賦,裴晏的天賦全部加在腦子和心眼兒上了,即便是勤練武藝,以他的根骨,也不過就是強身健體罷了,真打起來,別說她了,連呂修逸怕是都打不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銀鞍白馬度春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海暮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海暮夜並收藏銀鞍白馬度春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