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同步兩百焦,除顫準備完畢。”


    “來!”


    一下,在除顫儀的脈衝電流下,患者的上半身從病床上彈起,又重新跌落。


    宋延立刻接上胸外按壓。


    兩下、三下、四下……


    除顫、按壓、除顫、按壓……他們拚盡全力想要讓患者恢複心跳。


    然而,二十多分鍾後,在搶救了近一個半小時後,檢測儀器屏幕上的心率終究還是變成了一條徹底的直線。


    “17床走了……”


    護士靠在除顫儀旁,垂下眼眸,喃喃地說著。


    而宋延和另一個醫生站在病床的兩側,都陷入了沉默。


    *


    病區的走廊裏,兩個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正拖著移動病床,將17床的患者運走。


    三人錯身而過時,宋延扭頭看向了窗外。


    直到病床移動的滑輪聲消失,他才收回沒有焦點的視線,重新落在手中的記錄表上。


    他剛剛補完17床的搶救記錄。


    幾百個冰冷而蒼白的文字,記錄了一條生命的消逝……


    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宋延的心口驀地抽痛了一下。


    17床的患者是一位62歲的老先生。


    他的話很少,總是在歎氣。


    但每次查房,他都十分配合,還常常點著頭說“謝謝醫生”。


    明明此刻關於他的記憶還那麽鮮活,可他卻已經……


    宋延咬了咬牙,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


    他把記錄表翻到最後,找到了夾在其中的一張病區病人名單。


    拿起記號筆,拔掉筆帽,他緩緩塗掉名單中17床患者所在的那行。


    床號、姓名、性別、年齡、家庭住址、基本病情……


    原本的白紙黑字,被深色記號筆的筆跡逐漸覆蓋。


    塗到最後,他的手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


    護目鏡裏滿是霧氣,防護服下的額頭、脖頸也是一片潮濕。


    不斷有水滴滴落。


    宋延知道,那是剛剛搶救時、持續做心肺複蘇時累出的汗水。


    但是,微鹹的水珠從額邊滑落,劃過臉頰,最終消失在脖頸。


    像極了一滴滴眼淚。


    苦澀至極。


    第141章 火燒雲


    淩晨三點多, 金銀潭醫院北三樓的病區內燈火通明。


    這個注定不太平的夜晚,仍然沒有結束。


    “值班醫生來一下!35床血氧飽和度不對勁。”


    坐下不到兩分鍾,對講機裏突然又傳來另一位護士的呼叫聲。


    “收到,馬上。”


    宋延迅速回複著, 同時立刻站起身, 向35床跑去。


    長長的燈管晃著刺眼的白光,病床邊監測儀器的屏幕上顯示著, 陶奶奶的血氧飽和度已經降到了57%。


    正常人的血氧飽和度往往都在95%以上, 90%以下就已經屬於呼吸衰竭的狀態。


    而吸著氧的陶奶奶血氧飽和度甚至還不到60%, 情況的危險程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想辦法及時搶救的話,她根本堅持不了幾個小時……


    宋延不禁心中一凜。


    出於首先檢查設備的條件反射, 他抬起陶奶奶的右手, 查看她指尖的紅外線指脈。


    夾子沒有脫落、呼吸機工作正常,不是設備的問題。


    他正要進行下一步檢查, 病床上的陶奶奶卻忽然掙紮起來。


    “疼!好疼啊!胸口好疼……”


    她的手從宋延手中抽出, 在空中胡亂揮舞,接著又錘向了自己的胸口。


    “……太疼了!我太疼了!”


    她虛弱地呼喊著, 呻.吟著。


    宋延立刻按住她要再次錘向胸口的手, 仔細檢查她的心胸部。


    血氧飽和度下降、胸口絞痛、胸腔非正常隆起……


    結合目前的症狀,他初步判斷是氣胸。


    新冠肺炎本身是病毒感染造成的肺部炎症,患者的肺功能下降,很容易呼吸困難,並因此竭盡全力呼吸。但有時由於呼吸用力過於剛猛,胸腔內負壓劇增, 肺泡會瞬間被撐破。肺泡內的氣體順著裂紋流溢, 滯留在胸腔內兩層薄膜間, 就會造成氣胸。


    而氣胸會導致胸口疼痛, 進一步加劇呼吸困難,造成身體缺氧。


    宋延得出了結論,但穩妥起見,他決定請一同值班的呼吸科醫生進行確認。


    術業有專攻,他的主要領域是心內科,其他方麵必須保持謹慎和謙卑。


    “秦醫生在嗎?我是宋延。35床疑似氣胸,能速來看一下嗎?”


    在對講機裏呼叫後不久,秦醫生就趕了過來。


    “確實是氣胸,”檢查過後,他朝宋延點了點頭。


    “病人情況比較嚴重了,現在需要立刻做穿刺。”


    用超聲儀探明肺點,準備好消毒用品、麻藥、針管、注射器等醫用物品之後,秦醫生準備對陶奶奶進行穿刺,將她胸腔內的氣體排出。


    插管、穿刺、吸痰、霧化治療……這類操作會導致大量氣溶膠和飛沫噴濺,大大增加醫護人員的感染風險。


    因此在進行這些操作時,出於防控考量,除了直接操作者外,其他醫護要盡量退後至安全空間,避免被分泌物噴濺。


    可就在秦醫生整理針管的時候,已經逐漸平靜下來的陶奶奶突然再次掙紮起來。


    也許是太過強烈的痛感讓她一度喪失了求生的欲望,這一次,她竟然直接伸手,扯向身前與呼吸機相連的氧氣管。


    “您這是幹什麽?不能扯這個!”


    宋延眼疾手快,立刻拉住了她的雙手。


    “陶奶奶,氧氣管不能動的,把它扯掉就沒有呼吸了。”


    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絕不讓她再去扯氧氣管。


    但是,飽受煎熬的陶奶奶一心想要解脫,不斷嚐試著將雙手從宋延的緊握中抽走。


    感受到她的掙紮,宋延連忙柔聲安撫道,“我知道您特別難受,但再稍忍一下好不好?秦醫生馬上就要給您做穿刺了,一會兒就不疼了。相信我們,好嗎?”


    在他的反複安慰下,陶奶奶終於逐漸停下了掙紮的動作。


    但為了防止她再次扯氧氣管,也為了防止她不配合秦醫生的操作,宋延這個時候也顧不上避免噴濺的安全距離了。


    他就站在病床邊,繼續握著陶奶奶的雙手,向秦醫生點了點頭。


    “那我開始了。”


    秦醫生立刻會意,拿起針管,開始進行穿刺。


    針眼瞄準腋中線的某個點,緩緩刺下,刺入老人的皮膚。


    “——啊!”盡管已經做了局部麻醉,陶奶奶還是疼得喊了出來。


    宋延怕她掙紮亂動,立刻開口問道。


    “您之前說w市的過早特別好吃,有一家熱幹麵您吃了五六十年,那家店叫什麽名字來著?我把名字給忘了,您再想一想告訴我好不好?等有機會我也去嚐嚐。”


    其實陶奶奶的意識現在並不是很清醒了,宋延也不是真的要她回想。


    他要的是努力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的身體放鬆、配合刺穿。


    而幸好,陶奶奶殘存的意識果然被他的聲音吸引,老人沒有再掙紮亂動。


    長針穿入胸腔膜,裝引導線,胸腔內部的積氣終於可以向外流了。


    但是,還不夠。


    由於陶奶奶的情況嚴重,胸腔內積氣很多,氣體自動外流太慢了,還需要人工引氣。


    於是,秦醫生拿起注射器,將其插.入引流管的中空切口,手動向外抽氣。


    一管、兩管、三管。


    病床上的老人又開始□□。


    宋延彎腰伏在她耳畔,繼續說道,“對了,陶奶奶,您的孫女是不是四月份過生日啊?一年一度的生日多難得,您得好好治病,回去和家人們團聚,陪小孫女過生日、給她做燒麥、看著她慢慢長大,對不對?”


    六管、七管、八管。


    “您的老伴已經治好病出院了,等解除隔離觀察,他就可以回家了。陶奶奶,爺爺馬上就能在家等著您了,女兒女婿和小孫女也都在等著您呢,我們更不會放棄您,所以您自己也千萬不要放棄自己,好嗎……”


    伴隨著宋延溫柔的嗓音、秦醫生不斷用注射器抽取積氣的動作,監測儀器上的血氧飽和度一點一點地攀升著。


    當抽到第十管的時候,血氧飽和度最終穩定在了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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