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嗎?”宋茉蹙眉,有點疑惑,隨後又舒展眉頭,“好,我不說。”


    “我還剩下五天假,”楊嘉北慢慢地說,“沒什麽事,你想去哪兒,和我說一聲,我送你過去。你一個小姑娘家,滿世界跑,我不放心。”


    宋茉沒反駁也沒有讚同。


    她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和楊嘉北好聚好散說拜拜,別拖累他。但昨天晚上的確不錯,他比藥物的效用還要好些。


    她有點依戀這種感覺。


    “再說吧,”宋茉說,“我吃完飯還得再睡會,你別管我啊。”


    楊嘉北不管。


    宋茉拿了睡衣,脫下衣服,終於把身上沾了濃濃楊嘉北氣味的東西全都洗幹淨。她喜歡用熱水澡衝,最好是把皮膚都衝得發紅、恨不得衝掉一層重新長。宋茉絲毫不擔心楊嘉北會在這時候衝進來——她相信楊嘉北的人品,他是那種第一回 宋茉主動、他都會紅著臉急促地告訴宋茉,這樣不好。他怕她身體還沒長開,怕太早了影響身體機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差把心都掏出來給她看一看了。


    其實,未必是要追求那些短暫的感官愉悅,宋茉隻是渴望一些被深刻愛著的感覺,即使是疼痛呢?也不要緊。愛這種東西太虛無飄渺了,她急切需要真實感觸來確認。疼痛也好,擁抱也行,窒息可以,瀕死之覺也可以……越深刻越好,越重越好,隻要讓她感覺自己還被需要。


    宋茉洗過澡,楊嘉北在收拾桌上的東西,床已經被他收拾好了。隻能說不愧是警察大學裏出來的人,原本亂糟糟像生死搏鬥過的床榻此刻幹幹淨淨,他去找酒店要了備用的床單和被套,重新換了一遍,枕頭也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將被子疊成一個方正的豆腐塊。


    宋茉吹幹頭發,將豆腐塊攤開,重新蓋在身上休息。


    楊嘉北不打擾她,他很安靜,去了套房看書——是宋茉昨天從爺爺家帶來的那些書。


    書有著很久的曆史,紙頁都發黃,還是豎排繁體的。線裝本,因儲存不當,有些紙張已經損壞。不是什麽曆史書籍,而是小說,封皮已經掉了,因為楊嘉北無從辨認書名,翻了幾頁,原來是講武鬆的故事,大約是後人寫的,從武鬆幼年開始講,講他家鄉遇饑荒,糧食缺乏。童年武鬆仗著身手好,去高高的榆錢樹上薅了鮮鮮嫩嫩的榆錢,要回家和麵做榆錢餅子吃……


    剛翻幾頁,楊嘉北的手指頓住。


    裏麵掉出一封信。


    信封是用油紙糊的,看起來是自己裁的,端端正正,幹幹淨淨。沒有地址,沒有郵編,隻寫了一行俄語。


    楊嘉北的俄語很好,他輕而易舉看懂。


    「帕維爾·巴普洛維奇·卡爾甘諾夫先生收」


    再往下,竟是中文。


    「宋青屏」


    那信封封得嚴嚴實實,楊嘉北沒有動,仍舊夾回書中。


    宋青屏。


    宋青屏……


    楊嘉北對這個名字隱約有些印象,他腦子靈活,轉了幾圈,忽然記起。


    宋茉的爺爺,名字是宋青貞,還有個爺爺叫做宋青勇,姑奶奶叫宋青秀……


    這個宋青屏,會不會是宋茉的某位長輩?


    書也不看了,楊嘉北將東西放好,輕手輕腳去臥室。沒別的打算,隻是想看看宋茉是否睡得還好。


    宋茉的確還在夢境之中,睡得安安穩穩。


    她換了寬鬆的長袖睡衣,大約是暖氣和被子太熱了,她的左手從被子裏伸出,和肩膀一塊兒,搭在外麵。


    這樣可不行。


    楊嘉北走過去,打算將她胳膊重新放回被子,蓋一蓋,免得著涼。


    離得近了,楊嘉北屏氣,提起被子,卻遲遲沒有蓋下——


    他站在原地,如遭雷擊。


    大約是少見陽光,宋茉的胳膊雪白,袖子卷起。


    而這條雪白的左臂上,深深淺淺,重重疊疊,新痕舊傷。


    都是利器割破後留下的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貼貼~


    以及……


    俄語的名字好長好長啊……


    我現在也沒記住,隻能記在小本本上提醒自己。qaq


    感謝在2022-09-05 19:59:13~2022-09-06 19:38: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675394、一移已易、時念卿w、溺愛豬寶~、41435597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仲冬二十三 23瓶;icu的毛先生、川島纓子、噠噠噠噠、國家一級生氣運動員 10瓶;vv 7瓶;沐橙 4瓶;佛&璽、靈魂深處向死而生 2瓶;玲瓏、草莓番石榴~、歐呦歐呦、lry、魚七棉、檀回發際線、!!!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0章 綏化(七)


    宋茉感到些悶熱。


    被厚棉被結結實實捂住的悶熱,好似在火爐旁側。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未曾有過。


    宋茉會自己生火爐,尤其是和爺爺在一塊兒住的時候。爺爺年輕時候在大興安嶺做過伐木工人,落下了嚴重的風濕骨病,冬天的時候,他嫌棄統一供暖不夠熱,自己在家裏花錢做了土炕,院子裏弄了個小爐子。以前不約束環保的時候,就用小爐子燒劈柴,樹枝啊,之類的,宋茉若在,還會給她烤些土豆吃。


    宋茉剛讀小學的時候,有兩年,教室中的火爐是需要值日生來生的——說到底還是供暖的糾葛,那時候工廠本身就已經是一攤爛賬了,連供暖也吝嗇,扣扣搜搜。每個教室都有自己的爐子和暖氣片。每天早晨,三個值日生要提前一小時到校,用木柴點火爐,生火。


    宋茉是那個時候學會了生火。


    她在家務上一直很擅長,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其實也不是很對。


    缺愛的孩子才會早當家,早早懂事,早早做事,早早學會察言觀色。


    大約也因為缺愛,在某些事情上,宋茉表現得格外敏感。


    她總能輕而易舉地接觸到一些隱藏在平靜下的糟糕情緒,就好似玻璃纖維,好似石棉絲,直戳戳、不動聲色地深深紮到她的皮肉裏,潛移默化。


    就像初中時候和楊嘉北一塊兒看的新聞報道,報道的是某某地下小作坊加工廠,加工那些價格低廉的一次性筷子,鏡頭裏的小工廠雜亂無章,做好的、沒裝袋子的一次性筷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汙水地上,再統一去漂白裝袋……


    那天晚上吃飯,宋茉掰開一次性筷子聞了下,糟糕的味道讓她險些嘔吐。


    從那之後,隻要出門,她的包裏永遠裝著便攜的筷子小盒子,從不用外麵的一次性筷。


    那種悶熱窒息的感覺好像又重新回來,宋茉的腰不太舒服,身上的舊傷也有著隱隱約約的痛——去看過醫生,醫生確認那些傷痕沒有傷到骨頭和筋腱,她的疼痛是一種心理創傷,也就是“幻痛”。身體上的病尚可以對症下藥,而心理和精神方麵的創傷,雖然也有醫生,但絕非醫生和藥物就可以成功治愈……


    宋茉醒來。


    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她沒看到楊嘉北,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已經離開。


    挺好的。


    她不是一個擅長告別的人,每次離別都要弄得鮮血淋漓。


    慢吞吞地找到鞋子,宋茉坐在空蕩蕩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沒什麽好看的,基本電影都需要付費觀看。她重新關掉電視,聽到外麵門響,站起來,她打開門,看到楊嘉北——


    “我媽新買了米,”楊嘉北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說,“是今年的新米,我回家蒸了點米飯,非讓我帶過來,你嚐嚐?”


    嚐就嚐。


    宋茉在外麵吃到的米飯,大多是三季稻,倒不是難吃,隻是她嘴巴挑,吃著不香。


    東北的大米不一樣,攢了一年的勁兒,就熟這麽一回兒。每年的新米,煮出來的粥顏色也不一樣,浮皮潦草,一抹青麽虛的白,香。宋茉好幾年沒吃過家鄉的新米,默默讓開。


    她看了眼時間,啊,已經到午飯時候了。


    楊嘉北帶的不僅僅是米飯,還有菜。他和他媽媽一樣,都是手腳麻利的人,筷子洗得幹幹淨淨,遞給她。大塊兒的紅燒肉燜蛋,鵪鶉蛋是炸過一遍的,表皮微微發皺,燜著紅燒肉的肉汁進去,香又不膩;溜肉段裏隔著切成菱形的青椒塊兒,細片胡蘿卜,外焦裏嫩,裏麵的豬裏脊肉嫩嫩,咬開後才沾上外麵一層濃鬱醬汁;白菜豆腐燉豬肉粉條,用的是紅薯粉條,豆腐熱乎乎,吹一口,咬一次,再吹一口,吸飽了肉湯的白菜也是嫩到一咬就化;最後是個大拉皮,裹了濃厚的麻醬汁兒,黃瓜絲脆生生,又香又飽腹。


    還有韭菜雞蛋烙餅,裏麵還擱了蝦仁,表層的麵粉烙得焦黃,切成四塊兒,塞得滿滿當當。


    宋茉原本不餓,卻也吃了一大半。楊嘉北還是習慣性地讓她吃飯,她感覺對方有些不對勁,但貧乏的精力讓她無法去細究,她太累了,好像隻要呼吸活著就用掉了大半精力。


    楊嘉北還帶了兩罐大白梨。


    宋茉好久沒有喝到過,有些驚喜,還有點新奇。


    楊嘉北單手打開拉環,穩穩擱在她手邊,才說:“你那些書裏麵有封信,我沒看。”


    宋茉:“啊?”


    她下意識擱下筷子要去拿,還沒伸手呢,又被楊嘉北穩穩按住手。他的手掌心很熱,熱到宋茉好似被燙到了,一個激靈,不動了,盯著他。


    楊嘉北又慢慢地說:“先吃飯,吃完飯再說。東西放那麽多年,有細菌。”


    宋茉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那封信就靜靜地躺在書頁中,宋茉不懂俄語,不過這就是一個人名,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信封是用紙自製的,字是鋼筆字,邊緣都暈開,淺淺一層。宋茉隻看著那個落款,這個名字也有些陌生:“宋青屏……是誰?”


    楊嘉北坐在旁邊,他說:“我問了三叔,說是爺爺的長姐。”


    “啊?”


    宋茉愣了一下,喃喃:“怎麽我沒有印象?”


    之前沒有計劃生育,她爺爺統總三兄弟、三個姐妹,宋茉都認識,沒有一個叫宋青屏的。


    “她老人家去的早,”楊嘉北說,“八七年就過世了。”


    宋茉眼神一黯:“的確很早。”


    她猶豫著要不要拆信封,總感覺拆信是對長輩的不敬。但這些書又都是爺爺叮囑特意留給她的……或者,爺爺也知道這些信的存在?


    可為什麽爺爺從不說他這個姐姐?


    宋茉不明白。


    她猶豫良久,還是慢慢拆了信封,一打開,就是一股陳年累月的黴味,像濃鬱、經久不散的一層煙霧,塵封幾十年的東西在此刻緩緩展開。宋茉輕輕咳了聲,將信封拿得遠了些,微微眯起眼睛,彈了彈,輕輕抽出一張紙。


    俄語。


    宋茉不懂。


    這是楊嘉北的專長,他坐在沙發上,翻譯成中文,再念給宋茉聽。


    “尊敬的帕維爾·巴普洛維奇·卡爾甘諾夫先生,


    您近況可好?


    仔細一算,我們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六十二年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多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多梨並收藏六十二年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