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這裏時,楊嘉北略微停頓,又繼續讀下去。


    “我已經很少使用俄語,您所教我的那些詞語,我幾乎要忘得幹淨。雖然現在的我仍舊能夠保持對俄語的閱讀和寫作,但不瞞您說,我幾乎要忘掉那些單詞該如何發音。


    現在的我在林場工作,和父親一塊兒接受改造。


    在我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我又聽到外麵響起的伐木聲,它不像一種噪音,而是令我浮想聯翩的一種樂曲。我總會將彎把子鋸和鬆樹的接觸聯想成琴弓和琴弦的奏鳴,工人的運作和伐樹的輕重緩慢是不同的旋律……


    請不要笑話我,我的確需要依靠這種方式來保持鎮定。


    過去的一年簡直像夢,我經常從夢中驚醒,希望現實也是同樣的一場夢境……遺憾的是並沒有。可能我還沒有適應林場的生活,這裏的雪太厚太冷了。不過我很喜歡林場的那片白樺林,它會讓我常常想到您。


    雖然現在的我已經開始漸漸忘記您的相貌。


    您的學生


    宋青屏。”


    信讀完了,宋茉看著楊嘉北將信紙折好,她疑惑:“是大姑奶奶給老師寫的信嗎?”


    ——爺爺的姐妹,稱呼都是姑奶奶。


    楊嘉北說:“聽起來似乎是。”


    林場。


    這倆字有些陌生。


    她知道自己爺爺和太爺爺都曾經在林場工作過,之前國家需要建設,需要木頭,大興安嶺便有林場。林場工人統一砍伐樟子鬆、落葉鬆,這些都是頂好的木材。砍伐下的樹木被運走,去建造房屋,去建房梁……


    就像東北大大小小的工廠,日夜運作,煉鋼鐵,抽石油,孜孜不倦,埋頭苦幹,將這些寶貴的資源去運輸到國家其他需要的地區。


    就像有著許許多多幼弟幼妹的長兄,早早承擔起家庭重責。


    因為是長子,因為是哥哥。


    宋茉說:“就一封嗎?”


    楊嘉北說:“不確定。”


    宋茉差點要跳起:“其他的書——”


    “其他的書在我家,”楊嘉北說,“嗯,別住酒店了,退了吧,今天晚上去我家住。”


    宋茉盯著他。


    楊嘉北說:“別擔心,晚上我保證不動你。”


    宋茉問:“你和我分開睡?”


    “嗯。”


    “那算了,”宋茉說,“不動我就算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想吃大列巴。


    想起來初中時候爺爺給我帶的大列巴。


    崩掉我一顆牙。(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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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綏化(八)


    還是去了楊嘉北的家。


    楊嘉北眉頭緊鎖,看起來十分不讚同她這種做法。但去楊嘉北家中“居住”這種事也不太合適,宋茉很難看清自己的未來,更不能再給予什麽承諾。


    楊嘉北的媽媽在家,他們家還是做餐飲生意,不過上了年紀,也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拚命,招聘了店長,代為管理,還搞了幾家加盟店,不過都在黑龍江。


    楊媽媽熱情洋溢地招待著宋茉,她是個很聰慧的人,絕口不提工作啊之類的,隻和宋茉聊小時候的事,聊以前宋茉和楊嘉北去教堂,裏麵的人發餅幹,傳教授義;宋茉說那餅幹好吃,楊嘉北便連續一周天天去聽,隻為了拿傳道者分發的餅幹給她吃……


    聊他們之前過年時候放鞭炮,一整掛的大地紅,拆下來,一個個地放,先把火藥撚兒捋順,再拿衛生香去引;聊小時候宋茉騎自行車被高年級的壞學生堵門,放她自行車的氣門芯,楊嘉北知道了,給那幾個男生一人一拳,砸得幾個人眼睛烏青,被家長拎著上門要說法,楊媽媽和楊爸爸和對方據理力爭……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些書。


    那些爺爺留下來的書。


    楊嘉北去洗柿子,楊媽媽去抻麵條,書已經被細心地重新歸攏好,全放在一個大大大箱子中。宋茉有點腰疼,就坐在地毯上,背抵著床,慢慢地翻書。


    箱子裏的書很多很雜,小說雜技,人物傳記,家譜文學,詩歌雜文……甚至還有一些珍貴的手抄本,一些書還是從左向右翻的,豎排,繁體字,線裝本。


    可以看得出,這些書原本都是被好好保存的,用油紙包著,還有樟腦丸的氣息。隻是宋茉從大伯那邊拿到這些書的時候,它們已經被徹底翻了一遍,原本的油紙也散開、橫七豎八地看著。


    可能是小孩好奇翻亂了,也可能是大人那失望的“可能藏著什麽寶貝”。


    沒有任何寶貝,隻有他們不耐煩看的一堆老書,還有信件。


    宋茉找到了二十多個信封,還有十個厚厚的、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本。


    說是日記本,其實隻有前麵兩個是正經的筆記本,是靛藍色,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材質,有點像皮,但又決計不是,扉頁上仍舊是俄羅斯語,隻有三個歪歪斜斜的漢字——宋青屏。


    右下角有落款,是時間。


    1960。


    宋茉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腳掌心壓著軟和和的毛毯,毛毯下是暖烘烘的地暖,將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種熱騰騰的氛圍中。她其實有點焦躁,因為發現丟了一瓶安眠藥,不知是不是落在酒店裏——她就這麽一瓶,現在又不太方便買……總之就是很麻煩。


    但在此刻,嗅著這股陳舊的氣息,她焦灼不安的心奇異地平靜下來。


    宋茉掀開這紙張脆弱的舊日記本,終於看到了漢字。


    「1967,10月2日小雪


    非常糟糕。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便遇到了下雪,沒有任何糧食儲備,父親咳嗽更嚴重了,我得想點辦法找些東西吃」


    「1967年,10月3日小雪


    早上,屋簷下的冰溜子掉下來,差點砸中我。


    今天不用為了食物發愁,因為居住在這個村子裏的其他人聽說我和父親的事,送來了一袋高粱,還有一袋豆角幹和茄子幹,半袋土豆,一袋胡蘿卜,四顆白菜,五個倭瓜。


    父親已經去林場報道了,在林場接受改造時,他們會提供食物。


    我們不應該在冬天來這個地方,可是沒有選擇……我想了一下午,或許我可以去村子裏做一些雜工,換點東西吃。


    或者去林場裏套兔子,去鑿冰釣魚。


    有手有腳,能做能動,黑土地上就永遠餓不死人。


    鄰居住了一個蘇聯女人,聽說原本是白俄,沿著中東鐵路過來的。她很孤獨,隻帶了一個女兒。我聽到有人稱呼她們為“老毛子”,這不太禮貌。但我想我現在沒有立場講這種話。


    對不起,我沒有反駁他們的資格。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七年了,我沒想到第一次使用帕維爾老師送我的紙和筆,竟然是記載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


    ……


    「1967年,11月20日,晴


    來這裏已經將近一個月,我想我已經逐漸適應了這裏的環境。


    隔壁的蘇聯阿姨烤了大列巴,送了我一些。我沒有吃,而是給了父親。伐木場的工作很辛苦,他們隻能吃涼饅頭,吃海帶鹹菜,或者烤土豆,黃豆燉粉條,渴了,也是化了雪水再喝。父親的肺一直不太好,昨天晚上一直在偷偷咳嗽,我有些擔心。


    昨天,我在林場裏又套到一隻兔子,但在回家的時候迷了路。我聽著彎把子鋸鋸樹的聲音,清脆又響亮,慢慢地往前走。月亮爬上來的時候,我也到達了一片白樺林,它和之前黑河的那片很像,在月光下像漂亮的蠟燭,雪地上都是月亮燃燒的光芒。我就這樣拎著兔子走出白樺林,聽到很多鳥在叫,我忽然有些羞慚,因我殘殺了這片山林的生靈。


    但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我需要它們來給生病的父親補一補身體。


    如果您還在的話,會讚同我的做法嗎?帕維爾老師?」


    “小茉莉。”


    忽然的聲音將宋茉從日記中拉扯到現實,她好像從月光白樺林的雪地忽然下墜到溫暖柔和的地毯上,宋茉捧著日記本,看到楊嘉北站在臥室門口。


    他說:“柿子洗好了,吃點?”


    宋茉走過去。


    楊嘉北這次買的柿子是那種硬硬的、脆脆的柿子。和那種甜軟稀爛的柿子不一樣,這個柿子皮不澀,不麻嘴,洗幹淨就能吃。不單單是柿子,還有紅彤彤的大冬棗,龍眼,提子。


    宋茉吃得不太多,她還不餓。好像和楊嘉北在一塊兒後,她就從沒有餓著過。啃了兩口脆柿子,楊嘉北又問:“你想去哪兒玩?”


    宋茉反應有點遲鈍:“啊?”


    “你不是說想散散心?”楊嘉北說,“想好去哪兒了嗎?”


    宋茉不太確定,她捏著柿子。


    柿子脆脆甜甜,涼絲絲的,剛好緩解了房間裏的燥熱。


    沒由來,她想起日記本上的那個字眼,有點含糊不清:“黑河吧。”


    楊嘉北想了想:“那不遠,不到五百多公裏,開車,走吉黑高速,不到五個小時就到了。”


    宋茉:“……”


    “你想今天走,還是明天?”楊嘉北問,“現在走也行,就是晚上開車慢點,可能得五個多小時吧,到哪兒估計得晚上十點十一點了。”


    宋茉:“這麽突然嗎?”


    楊嘉北沒吃那些水果,他看著宋茉,忽然笑了:“不是你想去?”


    宋茉一眼看到他的眼睛,很多人都說楊嘉北很凶,因為他那點“毛子”的模樣。其實很多俄羅斯族已經漸漸融入這片土地,一代一代下來,原本那種特征已經不再明顯,就像楊嘉北,他姥姥是純正的藍眼睛黃頭發,到他這裏,也隻有麵部輪廓更深邃一些、發色和瞳色稍微淺些這一特征。


    宋茉小口小口地啃著柿子,她說:“我想去你就跟我去啊?你是為人民服務的警察,可不是為我服務的。”


    “現在我不正休假麽,”楊嘉北低頭,“你也是人民。”


    “為你服務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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