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沉重的事掛在董墨眉宇,既難釋懷,也難割離,結成了一點芥蒂,噙在他淡淡的笑意裏,“沒什麽,大約是對入夏有些水土不服。”


    他不想過多思慮那些理不清的□□,公事反而更利索些,他一貫凝重幹脆地叮囑柳朝如,“你這回去,將那姓謝的商人扣死在南京,隻要有了他的供狀,我就能向朝廷上疏。但千萬別叫他死了,這會他還死不得。”


    柳朝如答應著辭去,這廂歸家,不想還未進院門,就聽見院牆內潼山在與梅卿陪嫁來的那小丫頭吵嚷。


    那丫頭扯著嗓子詈罵:“我們在家時,要什麽沒有?這時節,別說幾隻螃蟹,就要一籮筐也有!什麽我們不是吃頭起新鮮的?”


    潼山也有不服,冷著嗓子幹笑兩聲,“孟家是孟家,柳家是柳家,要新鮮的,我們柳家橫豎是沒有。”


    柳朝如聽了這兩句,皺斂眉宇,走進院裏問潼山什麽緣故吵嚷。


    原來隻為這時節出了些螃蟹,梅卿想起來要吃,吩咐潼山買些回來。潼山卻支吾,“這時候吃一頓蟹,抵好幾日的開銷呢。太太再等些時候?”


    梅卿登時便來氣,站在院裏數落起來,“不過幾隻蟹,又不是吃金山銀山,做出這副拮據樣,也不怕麵上難看。”


    她陪嫁來的小丫頭也幫著罵了潼山幾句。潼山不服,二人便爭執起來。


    柳朝如見那小丫頭在廊下哭哭啼啼,朝窗戶上瞥一眼,輕叱了潼山,“為點吃食吵鬧,成何體統?太太要吃什麽就去買。”


    潼山仍是不情願,“這月頭山珍海味吃著,底下的日子如何過呢?”


    “底下再說底下的。”


    丟罷一句,柳朝如便剪著胳膊進屋。迎麵瞧見梅卿鐵青著臉坐在榻上,氣鼓鼓的橫他一眼,輕搦腰肢,稍稍背轉身。


    說起來成親大半月的光景,梅卿心裏一日比一日不自在。起初想他窮,總不至於吃不上飯。果然倒是一日三餐皆有,卻都是些家常菜蔬,做也做得不精致,遠不合她的口。


    再有入夏,就該打算秋天的衣裳。從前在家,且不論她自己,就是府裏官中也要按時按節的請裁縫裁衣裳。嫁來這裏倒好,一句沒聽見說!


    她憋了大半月的氣,今番又因螃蟹的事情挑起來,越想越覺得吃了好大虧!正好柳朝如往臥房裏進去,她想想,也跟進去,站在簾下掛著臉問:“你往哪裏去了?”


    柳朝如因要往南京去,彎著腰在箱櫃裏翻包袱皮,嗓音給腰板壓住,低低沉沉的,“我到清雨園去了一趟。”


    清雨園是董墨的府邸,梅卿雖與董墨從無來往,也是知道他的,更曉得他與夢迢近來打得火熱。想起夢迢,嫁了孟玉,吃喝穿戴樣樣好,又搭上這姓董的,名門子弟,高官權貴,樣樣不比她強?


    她心裏那點冤屈刹那間水漲船高,抱定胳膊欹在窗戶上,搖著腦袋直笑,“真是人比人能氣死人,一般大的年紀,人家出身不好的也做了府台,攢下那麽大的家業;出身好的,更是不得了,做著布政司參政。嗬,這裏倒好,連吃喝都顧不全。”


    柳朝如回頭看她一眼,不發一言,仍舊拿了包袱皮往床上去鋪著收拾東西。


    成親這些日子,他總像沒話說,在家時常卷著書看。這也與梅卿婚前對他的想象有著天懸地隔的差距。從前梅卿所想,他是懷才不遇,隻要孟玉肯幫襯,遲早能步步高升。


    可近來據她所觀,柳朝如連孟玉也不愛提起,分明是個不知上進的書呆子。


    他不搭話,梅卿更是有火,摔了胳膊追到床上扯他的包袱,“你這是要往哪裏去?!”


    柳朝如不欲與她吵鬧,轉坐到案上倒茶吃,“我有些公務要回南京一趟,順便去探望我母親。”他低著眼,在瀝瀝的水聲裏忽然笑一下,“我們成親,你還沒見過我母親,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拜見她老人家?”


    新婚第二日梅卿便向潼山打聽過了,柳朝如老家雖在富庶之都,卻並不富庶。家裏攏共三間破瓦房,一畝地,全憑他母親一人張羅。這時節回去,還趕上早割糧食,她豈不是還要幫忙?


    她哪裏做過這些事?當下便冷笑,“我跟你去,該拿什麽拜見她老人家?難不成還要叫我拿點嫁妝出來買些禮?我這個人,就是嫁了人也不求在誰身上享多大的榮華,可人也別想著算計我的錢。”


    這話也是刻意說給他的聽的,倘或他心裏有一點動用她嫁妝的念想,早早的掐滅了為好。如今不指望他發達了,可別連她的私財也搭進去。


    柳朝如睇她一眼,並沒有一點反駁,“那我自己去,你或是在家,或是回娘家住些時日,都隨你。”


    梅卿隨即便笑了,“也好,你不在家我正好回去陪陪娘她老人家。”


    柳朝如也刹那笑開,“明日我送你回去,一道給她老人家請安。”


    次日早起,柳朝如真格請了頂軟轎將梅卿送回孟府。夫妻倆先去拜見老太太,老太太因起得暗,還有些懶慵慵地盤在榻上。梅卿也沒先傳句話,驀地見她大包小包回來,老太太驚了一驚,立時看柳朝如,隻當是夫妻打架。


    對上她那驀地尖銳起來的眼,柳朝如在椅上笑著分辨,“我要去南京一趟,小姐在家無趣,才要回來住幾日。”


    老太太適才放軟尖刻目光,轉落梅卿身上。她心裏是想梅卿既然一頭熱的要嫁他,兩口子就該好好過。


    當著柳朝如,少不得就要訓她兩句做樣子,“嫁為人婦,還有什麽無趣的?家裏一檔子事還不夠你料理?還跟丫頭似的瘋耍,成什麽樣子。”


    梅卿在榻上把柳朝如橫一眼,滿口風涼話,“娘這就想岔了,家裏那地方,三兩步就走到頭,能有多大事情?料理……不知是外頭有買賣還是莊地,還要我費心料理……”


    當著人,連老太太麵上都有些過不去,柳朝如卻隻當沒聽見,臉不紅心不跳地望著老太太,“此番回南京,少則半月,多則兩三月才能回來。您有什麽要捎帶的東西,寫張單子與我,我回來時帶來。”


    老太太還沒開口,梅卿便哼笑了聲,“江寧織造出的料子好,你倒是捎帶得起麽?”


    一時無話,老太太隻好打岔使他二人先回梅卿從前住的小院。梅卿福身去了,柳朝如特意落後幾步,換坐到榻上,勾著一抹笑,“小姐不虧是你養大的,猶如錢眼裏鑽出來的一般。”


    隔著窗戶睃一眼,梅卿早出了院,老太太便冷吊著眼譏他,“我的女兒自然像我。別說她,連我也瞧不上,年紀輕輕的,不知上進。”


    “像孟大人那樣上進?”柳朝如不以為然,兩個指頭輪番敲著炕桌,“人各有誌,我不求高官厚祿,也不想有多大作為,隻求為官一日,對得起一方百姓。”


    老太太嗤之以鼻,一向是話不投機。柳朝如拔座起來,簾子底下回看她一眼,“是要江寧織造的料子麽?”


    她斜吊起眼梢,“是呀,你買得起麽?”


    也不知怎的,同樣都是看不起他,柳朝如卻覺得她的蔑視譏鋒裏含著些柔軟的意味,不似梅卿刻薄。大概是他愛戀她的原因,願意這樣去為她開脫。


    他打著簾子笑一笑,“我想想法子。”


    那片新換的湖綠簾子旋即丟下來,像少女的裙擺,在風裏輕盈地擺了會。老太太隔著窗紗看他的影,金光璀璨,他那清貧的骨頭也像有一種擎天之偉岸。


    不知哪裏來一點柳絮,吹落在嫋嫋晴日裏,“啊啾”一聲,老太太冷不防打個噴嚏,便把眼收回來,叫丫頭點煙袋。


    柳朝如這廂出去,一徑便辭出孟府,並沒有往梅卿那小院裏去。梅卿問也不問,進屋先叫丫頭歸置東西,裏裏外外將屋子都查檢了一番。


    一應瓶器玩意,簾箔窗紗都還是出閣前的模樣。閑置下來的兩個丫頭說,夢迢原是吩咐將這屋子騰出來給銀蓮搬過來住,一時沒得空才沒動。


    梅卿曉得夢迢暗裏打的算盤,銀蓮真頂了她的差事,住在東園這頭便宜些。可她心裏就是有些不舒坦,總覺得有些人走茶涼鳩占鵲巢的之感。


    她吩咐將香爐點上,還如從前閑歪在榻上去,骨頭一下便鬆軟下來,不跟在家似的,總覺這裏有灰那裏有塵,榻上的裀墊薄,床上褥子厚。


    這時濟南正潮熱,她這榻上鋪的象牙簟,涼爽得透皮膚。安穩了片刻,她心裏開始打算日後。從前也有這打算,隻不過不放心老太太與夢迢,總覺她們要暗裏坑她。如今要指望柳朝如發財是決計不可能的了,他那性子,也不是能掙錢的料。手上那些嫁妝,不知該如何置辦個常有進項的產業?


    想到此節,窗戶上遊過來一抹娉婷麗影,人還沒進門,清脆的笑聲先傳進來,“這才嫁過去不足一月便往娘家跑,叫人知道,還當你在柳姑爺家遭了多少罪呢。”


    可不正是夢迢。晨起聽見說柳朝如送了梅卿回來,她避了避,生等著柳朝如走了,才跑來要奚落梅卿兩句。


    但近日董墨病好,她心情也大好,奚落的話倒像是兩句不懂事的問候似的,透著種少女的輕盈。梅卿不為她的話,相互奚落嘲諷早慣了,卻為她這歡暢的調子,她心裏倏地不高興。


    她要臉麵,當初自己九匹馬拉不轉的要嫁,眼下又說後悔,那才真叫人笑話。便硬提起精神來,叫丫頭瀹茶,“我們能吵什麽?書望雖然清貧些,脾氣卻好。家裏又沒有公公婆婆兄弟妯娌絆著,不知多和美。是他要往南京去一趟,怕我在家寂寞,才送我回來陪娘住些日子,等他南京回來再來接我家去。”


    說柳朝如的話倒不假,至於她的態度,夢迢難辨真偽,坐在榻上笑了笑,“你要不回來,這屋子我就騰給銀蓮住了。虧得還沒騰。”


    “姐與她說好了?她答應了?”


    夢迢隨口道:“我管她答不答應,我這家裏可不養閑人。”


    話鑽進梅卿耳朵裏,隻當是說她,心裏更有些憤懣起來,臉色也變了變。


    夢迢倒不是說她,卻懶得辯解。又想到底是自家姊妹,為了示好,將這些日為她打算的話說給她聽:


    “你今日不回來,過兩日我也要使丫頭叫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柳姑爺那麽個人嚜,無非是死守著俸祿過日子,一月幾十兩,可不夠你好吃好喝折騰的。我同娘商議了,你那些嫁妝銀子放著也是白放著,不如交給我,或是田莊或是買賣,我使人在外頭打聽,借著下人的名置辦些,叫他們外頭替你跑,也算是個長久的基業。”


    梅卿心裏動了動,可側裏窺窺夢迢,還是不放心,隻笑說:“我想想吧。”


    夢迢知道是怕坑她的錢,乜眼笑一聲,“隨你好了,我還懶得操心。我要出門去,先前你屋裏伺候那兩個丫頭,我仍舊叫她們回來伺候你。”


    “大熱的天,姐又往哪裏去?”


    “要你來問我?”


    夢迢翻個眼皮,一徑搖著扇回房換衣裳,叫一頂軟轎抬到了清雨園前頭,下來走了一截,適才從角門上進去。


    卻說翠繞樓東,蔭砸蘭室,斜春正招呼小丫頭擺個冰浸果盆,裏頭鎮著時鮮果子,甜瓜葡萄,蜜桃荔枝,還有許多胭脂李子浮在水中。


    擺完又吩咐將新做的酥山端來,“張大姑娘愛吃。”


    董墨在案上看老太爺的信,老遠睇她一眼,又將眼埋進信裏。信上說布政史秦循告老的奏疏批了下來,不日便到濟南。朝廷並沒旨意新調布政史,隻說叫他與賈參政共理布政司。


    他心裏曉得,是老太爺在內閣爭下的結果,代理布政司,許多事情辦起來就便宜些。可妙也妙在這代理上頭,朝廷不指任新的布政史,恐怕其中也有楚沛在斡旋的緣故。


    看來孟玉此番冒險出鹽,大有效用。來日不論是他或是章彌升了山東布政史,於楚沛定是大利。皇上這暫時懸而不決的一步棋,算是穩了兩頭。將來花落誰家,卻難說準。


    正淡淡發愁,斜春奉茶過來,朝窗外晴得刺眼的陽光瞥了眼,“這樣大的天,怎麽不打發轎子車馬去小蟬花巷接姑娘呢?”


    連她也瞧出些怪,近來夢迢日日來瞧董墨的病,兩個人一處說話吃飯,與往常無異。但背著人,董墨又像有些淡淡的,隻字不提夢迢,也不如從前殷勤打發車馬接送,竟是憑她來去。


    董墨將信折了,慢條條夾進書內,態度漠然,“她未出閣的姑娘,常叫我的車馬接送,人若議論起來於她無益。”


    這會又倏地計較起這個來了。


    也是,要前進,兩人都各有顧慮,舉步不定,如履薄冰;要退步,兩人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心裏又都不舍抽身。


    於是彼此裝聾作啞地混著,在這不明不白的境地。


    作者有話說:


    夢迢:女人溺於情,男人困於色。


    董墨:如果一個人兩者皆有呢?


    夢迢:那就在劫難逃了。


    我發願下本要寫個盡管曲折但是甜滋滋的愛情故事~


    第40章 多病骨(十)


    暖鶯輕囀, 將夢迢唱進門來,穿著件蒼綠的長衫, 霜色的裙, 彷如流金鑠石暑熱天裏飄來一點冰清涼意。


    她自己麵上卻被曬微紅,汗珠兒細細地浮了幾點在額上,一麵蘸著, 一麵往右邊罩屏內進去,與斜春招呼, “大晌午險些沒曬死人, 也不知怎的, 濟南今年比往年熱些!”


    斜春忙招呼她吃冰酥山, 她坐在榻上等了會, 暗暗地隔著罩屏的雕花往那邊小書房裏望。董墨還安穩地坐在書案後頭, 並不來招呼她。


    她有些失落,腦袋也稍稍垂下去, 銜著柄銀湯匙抿了又抿。這碗酥山為顏色極為好看,淋了些舂爛的李子漿,胭脂淡染, 甜裏扣著一絲酸。


    斜春低著聲笑了笑, “布政史要告老還鄉了, 旨意沒幾日就下來, 差事要落在底下兩位參政身上,他有些公文要瞧。”


    “章平要升官啦?”


    “倒不是,就是暫代個差事, 後頭如何還不知道呢。”斜春揀了顆蜜桃遞給她, 聽見丫頭進來傳話, 說是她男人喊她。她丟下一個繡繃與夢迢笑著抱怨, “不知什麽事叫我,大毒日頭裏非要我走一趟。姑娘先坐著。”


    她去後,夢迢便撿起那繡繃瞧。繡的一張帕子,上頭一朵小小的菊還有一片花瓣沒繡好,夢迢拈了針接著做。收針腳時,聽見背後緩慢低鏘的步子響了過來。


    像是鼓槌敲在她心裏,咚咚地,人已至跟前。董墨拿過她手上的繡繃瞧了須臾,落到榻上坐,“我才剛在忙。”


    不分辨也就罷了,這一分辨,夢迢心裏倒有些覺得他是刻意冷落她似的,不看他,尋了針線籃子將針紮在個線團上,“我知道,斜春說你大約要升官了。”


    “她瞎講的。”董墨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朝廷不過叫我代為理事,並沒有調升我的意思。”


    “既沒有這個意思,做什麽又要你兼這個差事?”


    董墨默著笑了笑,慢慢欹到高枕上去,兩腿大開著,閑逸得很的姿態,“我到濟南不過一年,對這裏許多事態還不大清楚。朝廷大概另有屬意,就是你們這裏那位姓孟的府台。”


    夢迢理著針線籃子,淡淡“噢”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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