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聽梅卿噗嗤一聲,掩扇而笑。秋生緊著問:“小姐是在笑我麽?”


    “不敢。”梅卿微微鼓著腮幫子瞟他一眼,“姑爺剛才那些話,不像是天子腳下的出身,仿佛是沒見過什麽市麵的小子。”


    “我可不就是嘛。小姐別說什麽天子腳下的話,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在京城,讀書,科考,為官都在那地方打轉,難得有機會到別處走一走,真是沒見過什麽外頭的行市。”


    說到此節,秋生略頓一頓,籲出些悵然之意,“有時候,我倒十分羨慕柳大人那樣的人,出生南京,科舉殿試又到了北京,外放做官又到了濟南,年紀輕輕就走過不少地方。”


    梅卿嗤道:“濟南雖然有些好處,也比不得江南山清水秀啊,這有什麽可羨慕的。”


    秋生笑歎,“噯,話可不能這樣說,濟南不單景致好,人也好啊。”


    兩廂對眼,便有了些心照不宣之意在朝華翠影裏脈脈流動。這一路遇見丫頭仆從,兩人就拉開些距離,行到無人處,漸漸就有些磨肩擦袖的親昵。


    正巧蔻痕梳妝完畢,乘好花晴麗,也出來園中逛逛。行到一處竹徑,遠遠地望見這兩個背影,也不驚動,反而拐道而行。


    她跟前伺候的年輕婦人還拉不回眼來,盯著看一會,走上來抱怨,“太太也不喊姑爺一聲,由得他放縱。那女人也不知是誰,瞧著麵生得很,未必是今日來彈唱的優伶粉頭之流?”


    蔻痕聽見最尾幾個字,噙起笑來,“胡說,那是夢姑娘的小妹。”


    “夢姑娘的小妹?噢……是聽說她的娘妹子這幾日住在這裏。這也有些不規矩,太太就不管一管?”


    “管他做什麽?”蔻痕搖著扇,神色澹然,“隨他去吧,難得出來一趟,母親不在跟前,我也懶得去勸他。就隻當給他放個風。”


    如此一放任,倒是成全了梅卿。到午中用席時,梅卿已與那秋生存了些意思,兩個人匆匆在水榭內再打照麵,當著眾人不好說話,隻暗裏遞送眼色。


    榭內碗碟琳琅,鮮果齊備,眾人相繼落座後,錦屏裏頭有兩個唱曲的合準弦調,即時唱開。


    分了兩張圓桌,男女各坐兩邊,有些陣前相對的意思。夢迢穿一件黛紫紗衫,藍灰羅裙,不知是為忙的還是夜裏與董墨說的那些話,臉色有些零落。


    回頭看董墨,他臉上也是淡淡的,盯著圍屏,偶爾與柳朝如秋生兩人交頭接耳說話,有些心不在焉的疲色。夢迢知道他是為她說的那些沒良心的話生氣,想要示好,偏礙著桌上這些人,隻得耽擱下來。


    老太太梅卿並蔻痕在桌上打過招呼,兩廂皆是按禮微笑,客套寒暄,多一點親熱沒有,少一分冷落也沒有,彼此端足了架子姿態,誰也不高看誰,誰也不低就誰。


    夢迢夾在當中,更覺沒意思,卻不得不調出笑臉來招呼,扭頭對蔻痕笑道:“異地不比家中,有哪裏招呼不周,請二姑娘擔待。”


    蔻痕微笑聽著屏風裏頭彈詞唱調,是位先生在唱,咿呀咿呀的嗓子像爬樓梯,一頓一挫地往上升。唱的是揚州話,她聽不懂,卻也能夠辯出些意思,無非是男歡女愛的故事,很是無趣。


    她把飄遠的目光慢條條地轉到夢迢臉上來,“夢姑娘太客氣,雖然不是家中,兄弟在這裏,我做姐姐的就當這裏是家中,沒什麽不周的。倒是辛苦夢姑娘忙了一上午,也帶累了老太太與梅卿小姐。”


    這兩句有些撞破了席上的沉悶。梅卿唯恐輸給她似的,等她話音一落,便擱下箸兒回笑,“姐姐在這裏,我們閑著幫幫忙也是應當的,二姑娘才真是客氣。”


    她那繼接上來的話並沒帶來什麽明顯的效果,蔻痕的目光仍舊隻是輕描淡寫地將她掃過去,落在了夢迢麵上,“兩位姑娘差幾歲年紀呢?”


    夢迢回道:“梅卿比我小一歲。”


    蔻痕莞爾點頭,“都生得好相貌,隻是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點像的地方,各有各的好。”


    說得夢迢與梅卿皆有微微的尷尬,認識的都知道她們不是親姊妹,但從沒有人當麵說起過。因為都曉得梅卿原來是個小叫花子,說出來隻怕她麵上難堪。


    蔻痕也未必不是不知道,夢迢想她就是故意的,她太擅長三言兩語的就戳著人的肺管子。


    靜默須臾,老太太便來搭訕,“不是親姊妹自然是不像的。梅卿原來孤苦伶仃,我見她可憐,就收在膝下養著了。他們讀書人常說為富當仁,我雖然不富裕,也當能做件善事就做一件。”


    “老太太心慈。”蔻痕悠悠點了幾回頭,轉而又問:“老太爺呢?怎麽不見?”


    老太太神色微滯,旋即旁若無事地笑回來,“死了,夢兒小時候他就沒了。”


    夢迢暗把她娘瞥一眼,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假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蔻痕像是有意的,總是溫柔地往人痛處紮,又恰到好處的不能叫人發火,連她娘這麽個嘴上不吃虧的人也吃了暗癟。


    果然,蔻痕就此打住,目光輕挪回屏風上頭去。從側麵看,始終保持著微彎的唇角,像是提著出鞘的刀,隨時隨刻預備著叫當前的場麵屍橫遍野,弄得人心惶惶。


    夢迢有些出於保護老太太與梅卿的心態,殷勤地給蔻痕剝了一隻鮮蒸螃蟹,獻禮討饒一般地剝在她碗裏,“二姑娘吃吃看,是晨起剛送來的,都是活的。”


    “嗯。”蔻痕提起牙箸挑了一小點蟹黃入口,“螃蟹就是要活的才好,有些做買賣的專賣死的,便宜倒便宜,卻不新鮮。廚房裏的下人吃虧空,也專去買死的,橫豎蒸了端上來主人家也瞧不出什麽。”


    因為她忽然說了好幾句閑話,夢迢受寵若驚,忙又拿著小錘要敲一直,笑著,“可不是嚜,我早起就叫人在廚房裏盯著的,就為了防這種事。”


    蔻痕吃了兩口便不吃了,向她搖頭,“不要了,姑娘別剝了。”


    夢迢隻得擱下錘子,尷尬地空懸著手。半日回神想,不知不覺的,她對蔻痕的討好已經近於對一位輩高權重的尊長,恐懼與不安業已開始根植在她們的關係裏。


    她很是感到不踏實,便將空懸的手去握起麵前的酒盅。


    蔻痕當然是故意的,她的一言一語像是圈套,讚揚,褒獎,問話,刻意圍攏了夢迢,使夢迢將自身放得低低的,然後順理成章,一切就是她說了算了。


    她瞥一眼說:“夢姑娘,要少吃酒,吃多了頭疼。”


    夢迢隻得放下酒盅,將手規規矩矩垂放到裙上去。屏風後頭唱的是另一個故事了,但調子似乎沒多大的變化,仍舊咿咿呀呀九轉回腸,像根軟的繩索,把夢迢捆起來,她很不自在。


    倏地這時候,一個丫頭走來俯在她身邊說了兩句。蔻痕扭頭望過來,她正起身到不直不彎的境地,曲著膝躬著背笑了笑,“章平要回房去換衣裳。”


    夢迢平生頭一回感歎侍奉男人倒還是“有些好處”的,起碼董墨要換衣裳,她就有了幌子離席,暫且脫離蔻痕這種不知不覺對她的擺布。


    兩個人走出水榭,忽然天寬地闊,風簌簌地吹來,使她連裙擺都肆意放縱地蕩開。


    董墨睞一睞她,好像忽然不記得她夜裏說的那些慪人的話了,麵色也由淡轉笑,“看你夾在中間憋得不成樣子,叫你出來散散悶。”


    “我一猜就是。”夢迢鬆這一口氣,也像忘了他們之間的嫌隙,吊著他的胳膊撒嬌,“你怎麽曉得我憋得厲害?”


    “隻看你坐在那裏的背影就知道。”他抽出胳膊,將她攬著,“你平常坐在榻上,歪歪斜斜沒長骨頭似的,方才坐在那裏端端正正的,隻怕腰背都酸了。”


    “也是沒辦法,你姐姐與我娘還有梅卿暗裏逞鬥呢。”


    “誰占了上風?”


    “你二姐。”夢迢把嘴一撇,有些垂頭喪氣,“看見你二姐,再想到你家裏的情形,簡直叫我氣也喘不上來。”


    董墨臉色有些寡淡下來,“你這是怕了?又預備著打退堂鼓?”


    夢迢歪正了身子,玩笑裏有些苦意,“不是我要做逃兵,隻是看不到勝算,好像白白去戰場上送死似的。瞧你們家派來這位‘陣前將軍’,單她一個就能退敵三千了。”


    晴光軟綿綿地落到人身上來,使董墨感到時節的衰退,世事規律,哪裏是人力可強的?仔細想想,他有些無能為力的惘然。似乎不論他有多大的決心,也隻得他一頭使勁,而夢迢隻想著退避。


    他有些無話可說,天下的事或許事在人為,唯獨感情上,但憑一個人的執著是達不到“有誌者事竟成”的,這是兩個人的事,任何人在相愛裏都有自己的一份擔當,他再愛護夢迢,也無法替她去擔當。


    他握著夢迢的手鬆了鬆,笑得疲憊,“先別想這些了,回房歇會。”


    失去一片包圍,夢迢覺得她那隻手倏然有些涼,風從虛攏的五指間吹過,像條滑溜溜的魚,曳動著琉璃瑰麗的尾巴,想握也握不住。


    下晌回到榭內,又將席麵挪到書齋附近的軒館。軒廳一出來便是片萋萋草地,視野開闊,賞月正好,夢迢一早命人在此地圍屏布台設案。比及黃昏,丫頭們往兩張矮幾上擺放果品酒水,周圍擺上幾個蒲團,眾人又搬到這外頭來,席地而坐,聽戲夜飲。


    梅卿忽然席上乍起,“哎呀,我的戒指仿佛丟在草裏去了!”


    那席上三個男人正歪靠憑幾,聯句作詩,吃了半日酒,皆有些微醺。聽見這一聲,柳朝如與秋生共望了過去,見梅卿在原處發急,柳朝如半轉著身子問:“什麽樣的?”


    梅卿噘嘴瞪他一眼,“就是我素日戴在手上那個紅寶石戒指。”


    柳朝如隻得在周圍扒著亂草尋了尋,哪裏尋得到?隻說沒有,叫她想想是不是掉在了別的地方。


    梅卿捧著手皺眉,“恐怕是丟在那邊水榭裏了,我去找找看。”說著便向丫頭要了盞燈籠往那頭去。


    眾人皆不管她,仍舊吃酒說話。秋生吃得醺醺的,正要與柳朝如敬酒,不想手一滑,酒盅跌在衣裳上,濕了一截袍子。他笑著隨手彈一彈,“瞧我這笨手笨腳的,像是吃醉了,招舅兄與柳兄笑話。”


    董墨瞥他衣擺一眼,隨口道:“姐夫回房去換一身吧,我們等你回來再聯。”


    秋生擺擺袖,“濕了一片衣裳而已,沒什麽打緊。咱們接著往下聯,方才是聯到誰那裏的?”


    此刻女席那頭走來個蔻痕跟前的丫頭,點著燈籠,對秋生說:“太太叫爺還是先回去換件衣裳,夜裏風冷下來,吹著濕衣裳恐怕著涼。”


    秋生尷尬地睃著二人笑笑,又不好違命似的,不甘不願地離地起身,“女人就是多費事,這一點風還能吹死我個男子漢不成。”


    嘴上盡管這樣說,還是接丫頭遞來的燈籠,離席而去。天色有些發黑,秋生一路走一路回望,見來路已燈火杳杳,人聲渺茫,趁著沒人,疾步轉道往水榭裏去。


    行到九曲橋,果然見裏頭輕飄飄地遊著一點燭光。秋生笑一笑,臉上哪還有半點醉意?他輕著腳步沿橋進去,見梅卿躬著腰,將燈籠照得低低的,沿著地磚尋找。扯著杌凳椅子,嘎吱嘎吱的,在偌大的空室內,仿佛像是此起彼伏的狂歡聲。


    他悄麽聲息地走到人背後,忽然發聲,“尋著了麽?”


    梅卿大嚇,丟了燈籠轉過來,“是誰?!”


    秋生彎腰下去撿她跌在腳下的燈籠,趁勢往她繡鞋上摸了一下。那腳輕輕往裙裏縮了一下,怯怯的,惹人心癢。


    他直起身來,左右兩盞燈籠舉著,將自己的臉照一照,“是我,嚇著你了?真是我該死。”


    梅卿微微側轉了聲,嗓子眼裏還有些怯怯的嗔怪意味,“真是的,你走路怎麽沒聲音?兀突突跑出個人來,嚇我一跳,隻當是哪裏來的鬼呢。”


    “今夜中秋,自有月神庇佑,哪裏來的鬼怪呢?”秋生輕輕笑一聲,將一盞燈籠遞回給她,“你的戒指找著了麽?”


    “沒有,討厭死了,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枚戒指了,成日都戴著。”說著,她一隻手將另一隻手握起來,撳在胸前,摩挲著食指,好像那地方空下來,人也有些空空的惆悵。


    秋生瞧見她無名指上還戴著枚金累絲嵌翡翠的戒指,睇她一眼,鬥膽將她的手托到眼前來摩挲翡翠的戒麵。


    那綠油油的顏色被月光照著,像一片陷在夜裏的綠野,荒蕪的草裏,似乎聽見一陣一陣的草浪聲,簌簌地,令人心曠神怡。


    “這不是戴在手上麽?”他微笑著看她,目中大片大片的霪.意,偏偏又閃爍著一點浄泚波光。如同夜天中的星,黑水裏的月。


    梅卿心下有些好奇,她見過的男人,如章彌連通判之流,色即是色;或如柳朝如一般,空即是空。他們眼裏或者沒有她,若有,便是赤.裸的她。沒有人像眼前這個人,在一片霪.心裏,竟然有些許一點珍重。


    她止不住想笑,抽了兩下手,抽不出,便任憑擱在他掌心,“不是這枚呀,我那枚是紅寶石的,還是那年我出嫁,我娘陪給我的嫁妝。”


    “噢,那是難得的東西了。”秋生攢攢眉,帶著惋惜的口吻,“我打三個抵你這一個,不知抵不抵得上?別找了,找得人脖子酸。”


    其實他心知肚明,丟了戒指不過是個由頭,否則他也不敢跟到這裏來了。


    梅卿把嘴一撇,向著窗畔走過去,“你是說笑,打戒指,不知要費你多少日功夫,你不是節後就回京的?”


    “也沒定下個準日子,還說不好到底是哪日回。況且打三個戒指,滿破半月。”


    秋生跟著走來,窗外一片池塘,衰荷輕顫,殘蛙亂鳴,反而分外寂靜。雲天以外,隱隱的戲腔,將兩人圍在窗內。


    忽是這時候,對麵案上有兩個婆子打著燈籠走過。秋生一把將梅卿拽到牆根底下,吹滅了燈籠,貼牆聽著動靜。那兩個婆子說說笑笑地過去了,他們卻沒起來,趁勢就貼著牆根挨坐在地上。


    梅卿睞他一眼,笑著,“你是個太醫?”秋生點頭。她一坡嘴,露出些不屑,“太醫不都是長著花白的胡子,上了年紀的人麽?人家說,瞧病就要專找這樣的大夫瞧,年輕的連脈也摸不準。”


    “那是謠傳。”秋生攜起她的腕子,三個指端搭在脈上,闔上了眼。


    “你把出什麽來了?”


    “哎呀,不好。”秋生睜開眼,微微轉身麵向她,“你的脈象有些快,恐怕有心疾。”


    梅卿凝重著眉頭搭腔,“啊?我別是得了什麽惡疾,要死了吧?”


    “待我再切一切,別動。”秋生又再闔上眼,指端往上移,摸到她袖管子裏去,在小臂上摩挲兩下,“有些浮汗,這樣涼的夜,你怎的還發汗呢?你有沒有覺著身上哪裏不適?”


    梅卿嘴角暗掛,望住他微闔的眼皮,“我的心的確是跳得有些快,骨軟筋麻,有些使不上力。恐怕,這是人家說的相思成疾吧?”


    倒是秋生心猛地跳一下,睜開眼來,正對上她月中清澈的眼波,懵懂地眨著。他轉向將她貼在牆上,目光在她唇上動一動,親了上去。


    淺淺的一下,他退開了,“外頭街上有家盛滿客棧,後日我那裏等你。”


    梅卿到底是梅卿,畢竟受老太太教養多年,她欠身將他也親一下,蜻蜓點水一般。秋生沒想到,反手撐在地上,半身仰著,望著她爬過來。


    她向前爬了兩下,拾起他身邊的燈籠,起身彈彈裙,沒應也沒拒,月痕一樣移出水榭外。


    秋生忙起身往窗外瞧,望著她在橋上曲折迂回,幾番臉斜身側,卻沒有扭回來看他一眼。她方才的那股熱情似火是她手裏挑的燈,熄滅了,外頭罩的白絹布散著冷的月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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