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連三日,折竹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退了高熱,玉京城卻亂了起來,城中到處都是身著甲胄的官兵,昨日更有兩方人馬在禦街上廝殺夜半,聽說禦街的雪都已被血染紅融化。


    百姓心中惶惶,皆閉門在家,根本不敢出去。


    “程叔白可是青霜州劍仙,他的內功江湖中有幾人可比?小公主你便放寬心,有他為小十七運功調息,小十七一定會很快醒來的。”


    清晨霧濃,短廊的欄杆積雪,第四在商絨身邊坐下。


    商絨聞聲回神,她的視線從霧蒙蒙的庭院挪到第四的臉上,輕輕頷首,隨即隔了會兒,她才開口:“拂柳姐姐,你去星羅觀瞧一瞧吧。”


    乍聽她提及“星羅觀”三字,第四的神情稍有凝滯,她很快想起那夜她和第十五帶著商絨,與程遲程叔白一行人入星羅觀尋出城之路時,那青年道士臉頰上的血痂殷紅,一看便沒有用藥。


    “多事之秋,我哪裏是那麽不守信的人,我既應了小十七,那麽你離開玉京之前,我必是要守在你身邊的。”


    第四扯唇,語氣平常。


    “可你明明想去。”商絨盯著她。


    第四與她對視片刻,雙臂撐在身後的欄杆上,也不顧積雪沾濕她的衣袖:“你一個小姑娘,哪裏懂我的這些事。”


    “你去了還請幫我問一問,夢石叔叔如今在宮中如何了。”


    商絨卻自顧自道。


    “我何時說要去了?”第四紅唇微抿,但她再對上身旁這小姑娘的目光,隨即輕抬下頜,撇過臉:“程遲不是已經站在太子這一邊了麽?太子如今有她與薛濃玉相助,不可能會輸,不過你若還是擔心,我替你跑一趟,打聽打聽消息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謝謝拂柳姐姐。”


    商絨並不戳穿她的心思。


    第四說走便走,那般濃烈的紫色背影很快消失在寒霧之間,吱呀一聲響,商絨斜對麵的那道門開了,她回過頭,正見第十五從屋中出來。


    “姑娘,藥已換過了,你進去吧。”


    第十五抬眼看見她,便說道。


    商絨立即站起身,裙袂隨著她的步履拂動,她飛快跑入屋中,幾名醫官正說著話,回頭瞧見她,便頷首喚了聲“姑娘”,隨即一塊兒出了屋子。


    那道門合上,屋內光線晦暗了一些。


    商絨在外頭冷坐了好一會兒,此時乍被榻旁的炭盆一暖,她的嗓子又添癢意,咳嗽了一陣才緩過來。


    屋內靜悄悄的,榻上的少年也安靜昏睡。


    他身上纏著好多細布,浸了些淡薄的血紅色,商絨坐在榻旁,往上拉了拉他的被子,將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


    炭盆裏時不時有劈啪的聲音,商絨望著少年蒼白的麵龐,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珠,又發覺他被子裏的雙手冰涼,怎麽也捂不熱,她又自己蹲下去湊在炭盆邊將凍得僵冷的手烤得暖了些,又伸到被子底下去握他的手。


    神思恍惚之際,商絨的手在被子裏觸摸到他腕骨上的舊疤。


    她頓了一下,卻不知為何,指腹又輕輕地摩挲。


    漁梁河雪中初遇,他不收她的金玉,不殺她偏救她,究竟隻是因為識破她的身份,知道她也許能給他《青霓書》與《太清集》的下落,還是說,他在那時她的身上,某一刻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如果不是師仇未報,他應該早就死於他腕骨的這道疤。


    他不是真的愛玩兒。


    也許,他根本沒有那麽喜歡吃糖丸,沒有那麽喜歡看傀儡戲,更沒有那麽喜歡這個塵世,甚至於,他自己。


    他隻是漫無目的地在找,找一個可以不那麽討厭自己,討厭這個人世間的辦法,如此方能支撐他度過漫漫歲月。


    商絨鼻間酸澀,她蹬掉了繡鞋,臉頰抵在他的軟枕,躺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的側臉,聽清他的呼吸,輕聲道:“折竹,我想放棄的時候,你和夢石叔叔都來救我了,其實我還是沒那麽喜歡這個人世間,可是隻要想到你,想到夢石叔叔和我說的話,我就很舍不得。”


    他渾身是傷,商絨不敢碰他,隻能往前挪了挪,腦袋在他頸間拱了拱,說:“那個時候你陪著我,現在我也陪著你。”


    風雪依舊,喧囂滿窗。


    商絨鼻間滿是少年身上苦澀的藥味與浸雪的竹葉清香,她已三日沒有睡好覺,也許是在他身邊,此刻她的眼皮變得沉重了些。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


    商絨在夢中又回到觀音山上那夜,少年躺在雪地裏,卻看也不看月亮,手中的銀簪重重地刺入咽喉。


    驟然睜眼,窗外呼嘯的風聲入耳,她滿額是汗,一下坐起身來。


    極致的白與極致的紅交織成混亂的夢境,商絨額角隱隱作痛,她轉過臉,少年仍舊安靜地躺在她身邊。


    枕下的銀簪露出一半。


    它已經被擦拭得很幹淨,銀光閃爍,纖細如葉。


    商絨怔怔地看。


    隔了片刻,她伸手拾起。


    “我看著它,就很想你。”


    耳畔又是那夜他的聲音。


    指間尚有結痂的傷口在,銀簪冰涼,她指節蜷縮一下,抬頭望向那道半開的窗,在她揚手便要將它拋出的刹那,一隻手忽然攥住她的腕骨。


    這一刹,商絨睫毛輕顫,她轉過臉,對上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的一雙眸子。


    “折竹……”


    商絨的眼圈兒一下紅了。


    第十五與幾名醫官聽見動靜便匆匆忙忙趕來,醫官們忙著替折竹診脈,又寫了方子叫人備藥。


    醫官們一口一個“少主”地叫著,折竹方才醒來,不甚清明的眼底更添晦暗,商絨立即將他們趕出去,頃刻間,房內便又隻餘下她與折竹二人。


    滿窗明淨的光線照在少年透著冷感的蒼白麵龐,他靜默地與她相視,她舀了一勺湯藥到他嘴邊他也不動。


    “簌簌。”


    他的聲線喑啞。


    商絨輕應一聲,收回手,瓷湯匙放入藥碗中碰撞出清晰的聲響。


    “你說,”


    少年往常亮晶晶的眸子此刻霧蒙蒙的,一點兒生機也沒有,他滿麵迷惘,輕聲問,“我到底是誰?”


    商絨雙手捧著溫熱的碗壁,隻聽他這一句,眼眶頃刻濕潤,她將藥碗放到一旁,望著他,認真地告訴他:


    “你是折竹,有名無姓,天生地養,世間無二。”


    第94章 她是真


    禁宮宮門徹底封閉, 禦街上從昨夜到今日午後已曆經幾番廝殺,誰也不知禁宮中如今究竟是個什麽情狀,星羅觀封了門, 除去摶雲與一眾在禁宮摘星台不得而出的道士, 其餘弟子皆被約束在觀中不得而出。


    浴房內靜悄悄的,絹紗屏風後的浴桶裏有一人忽的破水而出,水珠不斷從他白皙的麵龐滾落,血痂殷紅的傷疤從一側的臉頰蔓延至他的鎖骨。


    浴桶裏的水冰冷徹骨,卻隻能勉強緩解他被烈火灼燒似的痛苦, 他的麵龐與身上的肌膚都泛著不正常的薄紅。


    驀地,他聽清一聲響動。


    那雙眸子輕抬起來, 他立即起身, 水珠滴滴答答的,如斷了線似的不斷下墜,他才拿過一旁的衣裳, 便好似察覺到了什麽似的, 轉過臉。


    絹紗屏風後, 一道纖瘦的身影也不知是何時站在那兒的, 靜默地聽著裏麵的水聲, 毫不避諱地注視著屏風後的他。


    青年一向溫和沉靜的麵容添了幾分難言的窘迫, 他迅速披衣出來, 攜帶一身水氣, 迎上那女子笑盈盈的視線, 啞聲道:“發生何事?”


    “嗯?”


    女子挑眉。


    “你向來謹慎, 若非事急, 你絕不會出現。”青年整理著腰側的係帶。


    “怎麽非得是有事, 我才會來找你?”


    女子雙手抱臂, 上前兩步,她的視線停在他臉頰的傷疤,此時這般近的距離,她更看得清了些:“你果真沒有用藥。”


    青年難抵她的目光,側過臉去,卻又是一頓,隨即看向她:“那藥膏,果然是你送的。”


    “為何不用?”


    女子輕抬下頜。


    青年卻移開視線:“你的事若辦完,便早日離開玉京,這裏不是久留之地,你若要走,我可以……”


    他話音未落,下頜被她纖細的手指攥住。


    “白隱。”


    女子的聲線甜膩,她的目光始終在他的臉頰來回遊移:“你再不用藥,可就來不及了。”


    她的手指才鬆開他的下巴,指腹卻沿著他的脖頸一直往下,遊移過他嚴整的衣襟,如願看到他眼睫顫動,下頜繃緊的模樣,她輕聲笑起來,最終手指勾在他腰側的衣帶。


    衣帶要鬆不鬆,


    她的手腕被他用力攥住。


    他緊皺著眉,呼吸稍亂:“拂柳,若無事,你……便走吧。”


    “走?”


    不知為何,第四麵上輕佻的笑意淡去許多,眉眼間添了幾分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氣悶,她的手掌抵在他的胸膛。


    她進,他退。


    她的視線往後一掃,在案上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藥膏盒子,便伸手拿過來,而白隱正好退無可退,身後隻有一張軟榻。


    她手上用力,白隱便被她按在榻上。


    “拂柳……”


    白隱失措,白皙麵頰上薄紅更甚,隻見麵前這女子單膝抵在榻上,一手攥住他的下頜,單手打開那盒藥膏,指腹沾了剔透無色的藥膏順著他臉頰上的傷疤寸寸摩挲。


    藥膏涼涼的,但她的手指撫過的每一寸都帶起輕微難捱的癢意。


    她的指腹往下,從他的頸側,到他衣襟底下,停在他的鎖骨凹陷處。


    她的整個手掌,貼在他的肌膚。


    白隱的氣息越發淩亂,一張清正俊逸的麵龐沾了幾分難言的欲,第四看著他,有點著迷。


    她俯身,吻住他。


    唇上的口脂暈染成他唇畔淡薄的紅痕,縱然他極力忍耐卻終究難抵她如此熾熱的親吻。


    “你身上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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