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前,我接到單澤修的電話。初賽參加者眾多,而且水平參差不齊,演播廳連觀眾都沒有,隻有幾位評委老師,一一作篩選。單澤修是大神級人物,自然沒有出現。


    現在知道我順利進入複賽,便打電話來叮囑幾句。


    複賽和初賽不同,會有比較正規的形式,而且參賽曲目也增加為兩首,一首是比賽規定樂曲,將於複賽前兩周公布,另一首還是自選曲目,不能和初賽重複,難度也應該相對提高些。


    距離複賽還有二十天時間,也就是說,我隻剩下三周時間,卻要練熟兩首曲子,其中一首還是那些教授名人們集體選定的說不定超繁瑣的鋼琴曲。


    我又不淡定了。


    流沉關掉店門上樓時,我正坐在沙發前的軟毛地毯上,翻看厚厚堆疊的古典鋼琴曲集。


    我聽見腳步聲,頭也沒抬,告訴他飯菜都做好了在桌上,他先吃就行,不用管我。


    他沒出聲,我也沒心思多理會,猶自翻著書頁,卻被一隻漂亮纖長的手擋住曲譜。


    “先別看了,還有重要事沒做。”


    我正焦慮著,沒注意他另一隻手裏的東西:“別鬧了,我忙正經事呢!”


    “我這也是正經事!”他抽掉我的鋼琴書,神情強勢而認真。我這才看到他手裏的小提琴,赫然記起他自說自話的約定。


    想到這家夥的個性,我也隻能暫時放下心事:“好,拉吧!”我在地毯上盤起腿,仰頭看他,心裏多少抱了些看好戲的心態。


    雖然我鋼琴水平上下起伏,但這麽多年來,師兄師姐們的演奏卻聽了不少,耳朵挑剔得很。


    流沉朝我勾了勾唇,站直側身,架琴揚弓之後,臉上的笑意已斂去。


    他變了情緒,也像在瞬間變了個人。這是種很微妙的感覺,常說某些演奏者在演奏過程中會將意識與音樂完全融合,指的就是這種狀態。


    這不是刻意表現,而是自然習慣。


    演奏小提琴的流沉,安靜、冷傲,漂亮的金棕色瞳底散著微微凜冽氣息。明明演奏的是莫紮特那首輕快跳躍的《小步舞曲》,分明在技術方麵完美得無可挑剔,那流暢的樂曲卻仍讓我感覺到一絲隱隱的缺憾。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錯覺。


    一周時間很快過去,那幾天恰逢過年,琴行休息,我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練琴上。


    最需要安寧的時期,琴行卻不怎麽安寧。


    大年夜那天老爸老媽出現在琴行。對我這個不成器又不孝順的女兒,他們本來鐵了心不想理會的。但禁不住軒慕的好言相勸,最後決定原諒我,來陪我好好過了這個年。


    結果兩老一來琴行,血壓又高了。


    也怪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寒冬一大清早,我和流沉都還在被窩睡,我接到電話忙胡亂穿上衣服直奔樓下給他們開了店門。老媽老爸帶了一堆過年的菜,我幫著給提到三樓廚房,東西還沒擱好,就聽見浴室方向傳來老媽殺豬般的驚叫。


    我心想,壞了!估計流沉那家夥用衛生間又不鎖門!


    果然,老媽靠在走廊牆壁上,一個勁指著裏麵裸著上半身的混血帥哥,大呼有色狼。


    我一看,還好,這家夥隻是在刷牙而已,上身是裸著,但下身穿了長褲,也沒有在“噓噓”,不幸中的大幸!


    “你居然敢跟人同居!?”老爸老媽一頂大帽子直扣下來,接著左右開弓,從男女倫理講到男女生理,bb沒完沒了。


    “叔叔阿姨好風趣啊!”流沉滿嘴泡沫,聽得津津有味。我一把將他推進浴室,將老爸老媽拉到客廳。好不容易解釋清楚,老媽又有反對意見。


    “隻是打工的幹什麽讓他住這裏!你還沒嫁人,還要不要名聲了!”


    “我還有名聲嗎?”我詫異。


    眼看兩人又要怒了,我趕緊告訴他們流沉姓軒,也是軒家人,是軒劭東老太爺另一個女兒生的。


    老爸老媽對看一眼,表情有些微妙變化。看樣子,流沉住在我這裏的事,軒慕從來沒在軒家提起。


    “軒老的外孫?”看著他們漸漸回暖的表情,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


    半小時後,老爸老媽和洗漱著衣完畢的流沉已經打成一片,有說有笑,親熱無比。


    看著“其樂融融”的三個人,我默默吃完早餐,默默跑去樓下練琴。


    這年的年夜飯,我們家第一次融入了一個外人。


    下午和媽一起準備晚餐時,我見他接了好幾個電話,看神情,應該是軒家人打過來的。畢竟大過年的,應該和家人在一起吃飯。


    可直到傍晚他都沒出門的意思。


    “你不過去?”看著走進廚房準備幫忙的人,我詫異。


    “無所謂,這些年都是國外過的,對過年意識不濃。”


    “真的沒關係?”我又多問一句,畢竟他和他媽媽相依為命那麽多年。


    他將我垂落頰邊的發絲夾去耳後,笑了笑,接過我手裏已熬製完畢的火鍋湯底,轉身端到餐廳。


    流沉不願意,我也不好勉強,於是四個人熱熱鬧鬧圍了一桌。過年吃火鍋既方便又溫和,比去外麵吃合算多了,物美價廉。四個人歡歡喜喜吃了兩個多小時,之後又在客廳地毯上坐了一圈,圍著打撲克。


    流沉很會討老人家歡心,總是放牌,讓老爸老媽贏了不少錢。


    等到打牌結束,老爸已儼然將他當作半個兒子,還讓他有空就去b城看他們。


    爸媽這幾天都是住在軒家安排的酒店,過完年也就準備回去了。所幸那天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大部分都住在s城,回去之後眼不見為淨,省心。


    夜深天冷,晚上我讓爸媽睡我房間,自己抱了厚厚的毛毯,蜷縮在沙發上,繼續翻看鋼琴書。這幾天挑了幾首曲子都不怎麽滿意,還得再選。


    “還不睡?”流沉將牆上的中央空調調高幾度,走到地毯上坐下,在沙發上支著下巴抬頭看我,“是不是沙發不舒服,我可以讓半張床給你。”


    我不理他,他幹脆將下巴抵在毛毯上:“這樣找是找不到你想要的曲子的。”他按住我翻頁的手,凝視著我:“不是找適合那些評委的曲子,而是找適合你自己的曲子。隻有你喜歡了,他們才會喜歡。”


    “我喜歡的?”我有些不解。


    “對,上官初喜歡的。”暈黃柔和的落地燈下,他的麵容又一次變得溫柔起來。那麽倨傲的家夥,每每柔和下來,總帶著不可思議的神奇魔力,讓我緊張的情緒得到化解。


    這麽樣安靜凝視他,心裏忍不住再一次輕歎他俊美立體的臉部輪廓。流沉屬於混得很完美的混血,臉孔既有西方人的深邃,又有東方人的精致,黑發與瞳孔的顏色也搭配極了。我不由開始猜測他父親的國籍。


    我目不轉睛地欣賞,沒注意他神色的變化。


    “上官初。”我聽見他沉沉叫我,聲音有一些喑啞,“別再這樣看我……”


    “什麽?”我不解。


    他赫然探起身子,撐著沙發,朝我壓下。


    我一驚,人已被他圈在手臂和沙發中,他的呼吸離我很近,發絲垂落在我眼前,我頓時慌了,心跳得飛快。


    他目光灼熱,緊緊盯著我,呼吸在我唇前遊移,感覺上……像是要吻我!我忙伸手推住他肩膀,他順勢抱住我將呼吸埋入我脖頸。


    熾熱的氣息噴在我頸上,連皮膚都戰栗起來。


    我慌亂的這一刻,他卻哼笑:“店長,你真的很好騙!”


    我鬱悶地推開他,雖然有點生氣,但恢複原樣的流沉讓我放下心,盡管……那聲音裏仍透著一些令人心悸的喑啞。


    比賽宣布規定曲的前一天,單澤修再次來了電話,這次的通話很簡潔。


    “我在工作室,你過來一趟。”


    單澤修長年飛來飛去,在s城待的時間不多,但他喜歡清靜所以不住酒店,很早便在高級住宅區購置了一套躍層公寓。


    一來住人,二來作為工作室。


    正式成為他門下學生後,起初一陣我每周都要去他工作室上鋼琴課。


    我十六歲就通過了鋼琴十級,當時自認水平不差,可自從聽過他一次演奏示範,我才懂得“差距”這個詞的真意。


    後來回想,我對他的感覺,大約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工作室不大,設計格局異常精巧。


    裝修並不華麗,一切以簡約為主,跟商業樓住所的風格差不多。


    他不在國內時,每周都會有保姆過來清潔打掃。由於他回來時間不固定,保姆每個月都會將公寓裏的食物飲料換一批。所以他雖然常年不在家,但裏麵的物品卻應有盡有。


    我在大廳保安處報出了公寓號,對方很慎重地撥了內線,接著轉告了單先生的話:密碼沒變,自己進門。


    密碼是6666,我很懷疑這麽多年這公寓為什麽從來沒被盜過?


    自己開了門,自己換鞋,脫了羽絨服,熟門熟路地從櫥櫃裏摸出薯片牛肉幹瓜子,又給自己倒了杯熱牛奶,接著窩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


    等了十來分鍾,才見身著白色襯衣的單澤修從樓上工作間下來。


    他看著堆滿食物的茶幾,唇角似乎抽了一下。


    我趕忙把嘴裏的牛肉幹嚼下去,恭恭敬敬喊了聲:“單老師!”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似乎有一點意外。


    其實這聲老師我也喊得別扭,一來他這次離國的時間長了點,二來我作為一個學生,實在很不給他長臉……


    我撥拉撥拉頭發,舉起牛肉幹:“要吃嗎?”


    他按了按太陽穴,像是無奈:“看來李嫂這些東西都是給你準備的。”見我還站著,清雅麵容緩緩揚起笑意:“我沒不讓你吃,先過來給我看看你現在的水準,正事做完才能吃。”


    我鬱悶,原來今天是來考試的!


    “自選曲目挑好了?”他十指交叉,將手肘架在立式鋼琴上,看我朝他點頭,便道:“彈吧。”


    我最終選定的曲子是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它是巴赫比較有名的鍵盤作品。曲子曲風平穩,富有變化,有三十段變奏,是音樂史上結構最宏偉的變奏曲。


    相對於富有旋律的天才莫紮特和鋼琴詩人肖邦,我其實更喜歡巴赫。宮廷式的賦格曲與前奏曲,曲風傳統平和,卻在其上創造出變化多樣的特殊旋律組合,讓我甚為迷戀。


    我彈完一遍後,他讓我重新再彈一次,這遍要求我放慢速度。


    他走到我背後,俯身一處處糾正,為我重新處理一遍曲子。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我指間掠過,聲音就在我耳側,輕緩沉穩的嗓音,從容優雅,透過我耳朵,滿溢我全身。


    他教鋼琴的方式,總是帶著曖昧——貼上我後背的身體,偶爾拂過我手背的指尖,還有在示範某小段旋律時自左右圍上來的手臂。


    每每這樣被他半圈在懷中,我的心髒總會不自覺加速跳動,臉頰也陣陣發燒。無論他說什麽,我都隻是沉默著點頭。


    我以為這麽久不見,這種感覺會轉淡,然而嗅到白色襯衣上的淡淡煙味和香水味,感覺卻仍舊清晰。仿佛他從未遠離,仿佛就在昨天。


    “很聰明,選了首適合你的曲子。”他讚許地拍拍我肩膀,示意正事結束,我想幹嘛就能幹嘛了。


    我這時卻沒了心思吃東西,跟在他身後蹭到廚房,默不作聲地看他煮咖啡。見我這副模樣,他隻是笑:“明天就宣布規定曲,就算今天告訴你也不過提早一天,用處不大。”


    我懇切凝視他:“老師,你就告訴我吧,早一天也好,起碼今晚不會失眠……”


    他倒了杯清咖,我立刻上前為他加奶。單澤修喝咖啡習慣隻放奶不加糖。他靜靜看著我為他攪動咖啡,目光垂落在白色瓷杯上:“小初,你的杯子還在用麽?”


    單澤修說的杯子,和他手裏現在這個本是一對,純手工藝品,是他自己做的。他上次出國前,我在這裏看到,硬是問他要了一個去。他沒阻止,隻讓我好好保存。


    可惜,那個杯子上次因為軒慕來琴行,被怒火中燒的流沉摔碎了。


    現在這種時刻,我當然不能說實話,於是點頭,說每天都有用,而且保存得很好。


    他唇畔的笑意加深幾許,那笑容讓我有些目眩。


    他伸手,動作輕軟地揉揉我發頂:“這一年多有沒有想我?”


    他頻繁出國那兩年,回來偶爾也會這樣問,我早習慣了,老老實實說了個“想”。


    他還是笑,又問我:“那以後我不走了好不好?”


    “不回維也納了?”


    “那邊的管弦樂隊上了軌道,指揮這個位置你師弟應該可以應付。”


    師弟……聽到這個稱呼我就鬱悶,他後麵收的那幾個學生,簡直都像附身,在他指點下水平突飛猛進。幾個月前還跟我水平不相上下,幾個月後我就隻能在後麵仰望。


    現在,估計連望都望不到了。維也納管弦樂隊的代指揮,那該是個什麽樣的高度?


    他大約猜到我在鬱悶,又道:“不用比較,你有自己的優點。也怪我不好,太忙了,教你的時間不多。”


    他這麽說真讓我無地自容,雖然他在國內時間少,但比起其他人,教我的時間已經多了幾倍。


    “沒事。現在起我會比較清閑,以後的時間都留給你。”


    這話又讓我心髒一陣快跳,其實單澤修也不是第一次說這樣具有誤導性的曖昧話語,我的期待根本毫無意義。


    這天,我和單澤修喝著咖啡,彼此隨意聊著,時間在不知不覺過去。


    離開時,他到底把我想知道的答案說了出來,但這個答案卻讓我意外。


    鋼琴大賽複賽的規定曲目是:肖邦《降a大調波蘭舞曲》。


    我囧,單大神,你是在耍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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