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許安澤站在裏麵, 光輝淺落在他腳邊,光輝的盡頭便是昏黑的幽暗,籠罩在許安澤身上,與許安歸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那兩人仿佛生來就銜著明亮與黑暗的一般, 看上去格格不入, 卻又可以共同存在,互不幹擾。


    東陵帝的目光挪向許安澤, 緩聲問道:“太子以為如何?”


    許安澤身子一怔, 立即抱拳行禮:“兒臣以為六弟所言極是。當務之急是選定議和使, 封南澤王為南王,賜王族待遇。這樣才不辜負六弟的一片苦心。”


    東陵帝揚了揚下巴:“鄒慶,你去部裏傳禮部尚書霄請來禦書房議事。”


    鄒慶得令立即曲著身子退出了殿外。


    東陵帝又道:“這兩個暫且收押刑部,刑部務必給孤看好了。秋薄這事你去辦。”


    秋薄令旨,帶著張虎與黃車兩人退出了禦書房,盛明州恭謹地欠了欠身子。


    東陵帝又看向大理寺卿:“知道這案子如何結案了嗎?”


    湯邢行禮道:“是,微臣這就回去著手結案。釋放百軍師與裴將軍一行人,並且加以撫恤……臣等告退。”說罷湯邢帶著盛明州與江元良一起退出了禦書房。


    隻是片刻間,整個禦書房就隻剩下東陵帝、許安歸與許安澤還有一眾服侍的內官。


    許安歸向東陵帝與太子行禮道:“父親,太子殿下,既然後麵是朝政的事,我便告退了。昨日夜裏若不是兄長給我送去一條毯子,恐怕我就要凍死在牢房了。聽說兄長現下在翰林院主持編修工作,我想去與兄長道個謝。”


    東陵帝閉上眼睛,緩緩地點點頭,示意許安歸可以去了。


    許安歸再一次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禦書房。


    走出禦書房的宮門,他竟然踉蹌了兩步,靠向左側的宮牆,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呼吸變得紊亂了起來。


    直到有宮女從他身邊走過,看著他身上腰間掛著的一條盤龍纏繞著六字玉佩,紛紛駐足低頭問安:“六殿下安好。”


    許安歸這才站直了身子,邁開步子,向翰林院走去。


    *


    許安歸還未到翰林院,墨染就已經通傳給了許安桐。


    許安桐放下手中的筆,快步迎到了翰林院的門口,看見許安歸遠遠的風姿綽約,安然無事,發自內心的笑,不自覺地掛在了臉上。


    許安歸見許安桐遠遠地就出來迎他,如同蒼雪一般的慘白的臉上,綻放出了比春光還要燦爛的笑顏:“兄長。”


    “事情解決了?”許安桐放下衣袖。


    “是。這段時間讓兄長操心了。”許安歸一臉歉意。


    許安桐上前,搭住許安歸的肩膀:“你等我下,我去交代些事情。我們換個地方好好說會話。”


    許安歸乖巧地點點頭:“全聽兄長安排。”


    半個時辰後,許安桐便把許安歸帶到了他現在居住的煙雨齋。


    即便是許安歸從小養在皇家,也從未見過這般有情調的園子。從正門而入,一眼望去,看不見東南西北的牆頭,占地之廣令人咋舌。


    繼續向前走著,隻見這裏引水處處為池,磊石處處為山,這裏的山水全部藏匿在曲園回廊之中,一步一景,步步驚歎。


    更讓人驚覺的是這裏草木繁盛。


    許安歸此生所見過的草木花鈴,不論四季,居然都可以在這裏齊齊綻放!


    現下才二月,初春的氣息剛剛被一場倒春寒掩蓋,但是許安桐所居住的這座園子裏不但有山茶、玉蘭、牡丹、芙蓉、杜鵑,居然連罕見的綠梅都還開著。


    遠遠看去仿佛是春日裏新抽的嫩芽,一片嫩青色,引領著整個煙雨齋的春日之象。


    “這……”許安歸伸手去摸著喜光的紫色鳶尾,看向許安桐。


    許安桐回眸笑著解釋道:“這座園子本是父親建給賢母妃三十歲生辰禮……自然是頗費了些心思。這些豔麗絕美的花兒能常開不敗,是因為它們土下引得有溫泉。冬日,喜暖的花草種在溫泉區,地熱自然好生長。到了夏日,便可以關上閥子斷流溫泉。以此來讓整個院子的草木,常開不敗。這裏地熱的緣故,無論何時來,這裏都有江南煙雨溫潤氣候。”


    許安歸鬆開鳶尾:“父親為母親建造的這座園子,居然花了這麽多的心思。”


    許安桐繼續踩著青磚回廊,引著許安歸來到了一處景致璀璨的水榭。才一坐下,墨染便著人抬了一套烹茶的工具,許安桐便親自替許安歸做起茶來。


    許安歸看見這些東西忍不住感慨:“若說這些風雅之事,還是兄長更擅長一些。”


    許安桐挑眉:“我也就隻有這些長處了吧?”


    許安歸眼眸裏似是落入了滿潭櫻花,暖暖地望向許安桐:“南澤歸降這件事能成事,全是依靠兄長在宮裏活動。我感記在心。”


    許安桐搖頭:“你也不用謝我,那是太子求仁得仁的結果。我隻不過是順水推舟,順勢而為。”


    許安歸笑了:“兄長還是這麽自謙。我知道,父親那裏是你一力勸說的。若是讓他自己來做決定,他必然不會把這件事交給三司處理,任由太子把這件事發酵成謀反。”


    許安桐看了一眼許安歸,便倒了茶沫子:“我聽到你晚歸的消息,我就在想,你必然是有什麽更大的籌謀。我是看了北境刺史帶回來的消息,才猜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卻也不敢跟父親明說。若你隻是屯兵,沒有意圖謀反,那便是在謀人。我記得你很小的時候,特別喜歡纏著父親講皇爺爺征戰四方的故事。想著,若有朝一日,你也有機會如同皇爺爺一樣手握重兵,是不是也會如皇爺爺一般英明果決。索性,我猜對了。”


    許安歸看著許安桐認真做茶,玩笑道:“原來兄長才是那個坐在大帳裏運籌帷幄的諸葛,一早就想到了我的目的,並對我施以援手。”


    許安桐笑了笑:“你就會與我打嘴。你與太子不同……於內於外對我來說,你都不同與他人。”


    許安桐忽然煽情起來,許安歸聽著有些耳紅:“兄長怎麽好端端地說這個……”


    “那不然,你說些別的來聽聽?”許安桐抬了抬眼眸。


    許安歸想了想道:“還有一事,需要謝謝兄長。”


    “嗯?”許安桐眨了眨眼睛。


    許安歸道:“就是裴淵他們的兒女。我知道,你讓太子把他們的兒女放出來,其實是為了想讓他們見上一麵,一解相思之苦。那些個說辭,不過就是搪塞太子的理由。”


    許安桐倒入熱水:“我算了算你消失的時間,感覺你那邊事情快完了。即是五千輕騎奪城,你謀劃這麽久,想必也不會拖得太長。太子這場獨角戲唱得太久,也沒意思的很,你很快就回回都城,必不會讓他這麽無聊。便想著還有什麽能幫到你們的。雖然見麵的時機不太好,但總歸是見上一麵了。”


    “是啊。他們骨肉分離八年。這苦不是旁人可以體會的,但是兄長卻體會到了。”許安歸輕歎一聲,“一會還要有勞兄長派人去把百曉裴淵他們接過來,暫且住下。我想……”


    許安桐遞給許安歸一杯烹好的茶:“早就替你想好了,我這個園子有許多客房,回來的時候已經著人去收拾了。墨染這會已經去刑部接人了,一會人接過來,先找許郎中給他們把身上的傷給治了。他們在牢裏受苦了,先用過飯,睡得精神飽滿,再把他們的兒子從天照書院接出來,免得做兒子的看見爹爹那副模樣又要傷心難過。明日我再進宮,讓母妃幫忙把他們的女兒都差遣過來,讓我用幾天,叫他們親人團聚。你啊——就少操點心吧,看你臉色沒有一點血色,也是要找郎中好好看看!”


    許安歸“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許安桐蹙眉:“怎麽?我說的哪裏不對?”


    許安歸連連擺手:“不是,是……許久沒有人在我耳邊這麽嘮叨了,忽然覺得好開心。我想一輩子就臥在兄長這裏,聽兄長嘮叨我。”


    許安桐沒好氣地瞪了許安歸一眼:“胡鬧,越大越沒規矩。父親早就給你定了一門親事,你都二十有三了,再不成親自立門戶,賴在我這裏算怎麽回事?”


    許安歸也就是想對著兄長撒撒嬌,不想許安桐居然能把話題岔道他選妃的事情上,他麵上滿不在乎,其實心中惴惴不安,根本沒有低,於是連忙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嗯!兄長烹的茶,當真是清香宜人!”


    許安桐自己也端過一杯茶,苦口婆心道:“那姑娘我見過一次,挺有意思的。有些小頑皮,但無傷大雅。娶回去做個賢妻,還是極好的。”


    許安歸明顯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了話頭:“要我說,兄長才應該是再續弦。日後你留在都城裏,若是沒有賢內助幫你應付內外,如何使得?”


    許安桐本來歡悅的表情聽見許安歸這句話的時候,瞬間變得如同冬雪過境一般,隻留下一片蒼野的淒涼。


    第81章 ◇


    ◎受傷◎


    許安歸咬了咬舌頭, 小心翼翼地把手覆在許安桐的手上道:“兄長……還沒過去那個坎?”


    許安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得如同早晨山澗的薄霧一般淡漠:“我還沒有辦法讓這裏,在聽見她的死訊的時候, 跳得不痛了。”許安桐捂著自己的心口,“也不知道自己這個長情的性子是隨了誰, 認定了一個人, 就會癡癡傻傻的一條路走到黑。”


    許安歸苦笑一聲:“你說是隨了誰?自然是隨了那個日日在宮裏念經度日的女子唄?難不成是隨了我們的父親?”


    許安桐盯著許安歸一副溺愛的樣子,打趣他:“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 敢這麽打趣自己的父親,當今的陛下。也不怕我去父親麵前說嘴,讓你吃些苦頭”


    許安歸笑得山花燦爛:“兄長才舍不得呢!”轉而許安歸的表情又變得惆悵起來,“在駐守北境的時候,我經常在想,若我們的母親不是對父親那麽長情, 現在也不會落發為尼, 日日與青燈古佛相伴了吧?”


    “我年三十的晚上, 去見過賢母妃。”許安桐望向許安歸。


    許安歸立即收斂了笑意,蹙眉問道:“母親還好嗎?”


    許安桐搖頭:“紅燭姑姑一直照顧著賢母妃, 自你離開之後,賢母妃便有了心口痛的毛病。你知道的,趙皇後從來都不是善類,她不想要賢母妃好, 禦醫院又怎麽敢真心實意地去給賢母妃下藥。隻是日日熬著藥, 也熬著自己的身子罷了。”


    許安歸手蜷縮起來,眼眸猩紅:“是我沒用。”


    許安桐拍了拍許安歸的手:“好在你回來了, 相信這會賢母妃已經知道了你回來的消息。她這些年的堅守, 總算有盼頭了。”


    “我會想辦法接她出來的。”許安歸說話有些哽咽。


    許安桐卻是一副端正嚴肅的樣子:“現下你還有許多事情要應對, 先養足了自己的精神再說吧?”


    許安歸愣了一下,明白了許安桐說的事情:“兄長說的是我的冠禮?”


    許安桐點頭:“是了,所有皇子都在十六歲的時候進行冠禮,以表成年。接下來就是娶親,封王。你這些年在外征戰,戰功赫赫,今又降服南澤,實屬大功一件。陛下既然已經給你欽定了妻子,禮部自然會先補全你的及冠之禮,再行大婚。及冠之禮極其複雜,從早到晚都不得消停。你這幅模樣,不好好養著,如何能夠應對?”


    許安歸收回手:“今日我給下了太子的臉子,來日他必不會讓我的及冠之禮太順暢。”


    許安桐亦是擔憂:“是,今日你絕地反擊,幾乎是踩著太子的臉麵在邀功。他自然不會就這麽輕易放過你。聽為兄一句勸,你才回許都根基尚淺,不如收些鋒芒,韜光養晦。”


    許安歸目光落在手中的半盞茶中:“自小父親喜歡我多過太子,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即便是我示好,他也不可能真的容我,今日他如此積極推動我去主帥南境,無非就是想要我手中的軍政大權。兄長放心吧,隻要我一日沒有交出北境與南境的軍政,他一日就睡不安穩。今日被我反咬一口,日後他必定會更加謹慎,不會再有如此輕舉妄動之舉了。”


    許安桐不知道要怎麽說,隻是道:“我看太子這些年的性子越發陰鷙。早些年他還知道顧忌,現下的他……恐怕未必如我們所想的那般知進退了。魚死網破的事情,現在的他做得出,也做得到。你切莫把他逼急了!”


    許安歸笑了:“那不是正好,我與太子同歸於盡,兄長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住進東宮了。”


    “許安歸!”許安桐沉下了臉。


    許安歸笑開了,打岔:“兄長,我知道你的難處。惠妃與解和這些年為了你隱忍頗多,他們解家本就開國元勳名門,怎麽甘與人後?當年若是解和願意替你周旋,你也不會被封到那種苦寒之地吃一趟苦,連帶著王妃嫂嫂也跟著走了。我明白解和的意思,隻要你在外受盡苦楚,忍無可忍之時,你便會回來了。這不,他們可不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許安桐沉默不語,眼眸裏沉澱著許多陳年往事與無法言說的靜謐。


    “兄長,有些話是我們倆兄弟關起門來自己說的——在這件事上,從來都是有能者勝任,所以兄長該爭的爭,該搶的搶。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對你心存怨懟。我知道,許多事,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許安歸站起身,走到許安桐身後,附身把他抱住,“除了母親,你與我便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你我是親兄弟。你問我要的東西,我沒有不給的。”


    許安桐聽見許安歸這番說辭,心中無比欣慰,他清瘦的臉靠向許安歸的棱角分明的臉龐:“看來邊疆八年你也沒怎麽吃到苦,盡吃油去了,居然把你養得如此油嘴滑舌。”


    兩人玩笑之間,墨染已經把百曉與裴淵一眾將軍給接回來了。


    墨染引著百曉與裴淵一行人,繞過花團錦簇的各式蘇州園林,來到水榭邊。百曉與裴淵一行人看見許安歸與許安桐兩人,立即要跪下行禮。


    許安歸立即站起身,阻止了他們道:“兄長一向不看中這些,你們還有傷在身,就別行禮了。”


    裴淵一行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百曉倒是畢恭畢敬地作了揖:“多謝清王殿下的毛氈與客房。”


    許安桐也站起身來:“你們先去客房休息吧,郎中已經在緣與榭等你們過去了。今日你們先安心看病、沐浴、休息。墨染已經把淨房與換洗的衣服都準備好了,你們直管去就是。明日我在派人去天照書院與內宮把你們兒女接出來,你們好好聚一聚。”


    這對於裴淵一行人簡直是莫大的驚喜,望著許安桐溫和如三月春風一般暖芸芸的笑容,總覺得這位賢名在外的清王殿下與身邊站著的許安歸一般,都是天界神殿降生在人間的神之子。


    如果可以,裴淵真的想給許安桐塑一座金身,放在廟裏供起來。


    真是菩薩一般的好心腸!


    裴淵一行人千恩萬謝地跟著墨染去了緣與榭。隻有百曉似是有話想與許安歸說,默默地站在許安歸身後。


    許安桐見狀笑了笑,對許安歸道:“你也在我這裏住幾日罷?我去小廚房看看,讓他們給你做道你愛吃的小菜。你們也快去休息罷,都折騰一天了。”


    許安歸從不跟許安桐客氣:“是,兄長,那我便去休息了。晚上等我與你喝幾杯,你可不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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